Chapter 1 正派的安娜(第2/4頁)

這次輪到我發問了,這是我向母親提出的第一個真正的問題。你可以笑話我,要是你想的話,也可以不相信我,或者認為我智力遲鈍,但這確實是我第一次提問,我問道:“媽媽,沒什麽事了?”母親回答說:“你父親被宣判無罪;他是無辜的,他從來都是無辜的。”

這些話和母親的反應,就像是一個推進裝置,將我送入了生活的另一個階段。我激動地甚至有些惱怒地問她,父親為什麽受審,他做了些什麽,誰在控告他,為什麽要控告他。不用說,母親不會把一切都告訴我。她翻來覆去,講了一些我不難明白的字眼兒:無恥啦、告發啦、政府恐怖主義啦,還有——請不要生氣——猶太人。這是我們家第一次提到這個字眼兒。我的父母從來不談任何關於猶太人的事情,這是個在我們家從不存在的字眼兒。

這番談話結束了我童年的幼稚和愚笨。我開始多疑,第一次感到父母有些事在瞞著我。

一個小時後,父親和他的一些朋友回到家中。他們都有些醉了,人人得意洋洋,開懷大笑,擁抱我,親吻我,我只覺得惡心。他們要來一桶啤酒,慶祝他時來運轉。現在想起來,這一切太可怕了。我不認為我可以評判父親,更不要說譴責他。我不想談論他在戰時的所作所為。或許他們恐嚇他,向他施加壓力。誰知道換了我,當時會做些什麽呢?但為什麽現在要慶祝?為什麽高興得就像家鄉球隊大獲全勝一樣?這是我生命中最糟的一個晚上,我這樣講一點兒也不誇張。今天想起來就更糟,因為我知道了父親受審的原因。

幾天之後,一切恢復正常。父親繼續上班,母親繼續操持家務,我繼續上學。但我一心想要揭破他們的秘密。父母親當然不會告訴我任何事情。我只是不明白鄰居、同學甚至一些老師的議論、暗示和冷嘲熱諷。畢竟,我認為父親在戰時像其他人一樣是個士兵,但兩星期後,我知道得更清楚了一些。

今天,這些事講起來很輕松,而且令人同情。我同我丈夫不知講了多少回。但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麽?毫無疑問,對我來說,就是發現了父親曾經擔任集中營守衛隊的頭目。他被指控犯有謀殺罪。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又怎麽樣呢?你認為我的發現會改變什麽嗎?我是否應當離家出走?或匿名控告父親和母親多年來欺騙他們的子女?他們哺育了我,給我衣食。聖誕節時,我會看到聖誕樹和禮物。我對我的孩子,或許也不過如此。父親是殺人犯,這算怎麽回事。我的生活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我們也不是什麽英雄。

我們學校有一位老師,年紀稍長於其他老師,而且和藹、友善。無論我們在課堂上做什麽,他從不發火,我們一向對他不很在意。一天放學後,同學們大都離去了,他把我叫到一邊,悄悄地對我說:“安娜,如果你想同什麽人談談,尤其是關於你父親的事,你可以來找我。我會盡力幫助你。”

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僅僅幾天後,我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保護人。他請我去他家裏。這事本身就不尋常。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我不知道,我從沒有提過這樣的要求。第二天我去了他家,轉天和接下來的一天又去了。我現在仍然同他保持聯系。他現在已經將近八十歲了。我們從沒談起過我父親。他是那種老祖父似的人,或許還像父親。他是那麽地單純、可靠。從他嘴裏說出的一切都是對的。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個字,就像對待我的醫生那樣對待他的忠告。

他對我講了些什麽?他又能講些什麽呢?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傻得從沒聽說過集中營的恐怖,天真得相信父母講的一切。最初的震驚來自我發現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第二次震驚來自我發現了父親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當然,我知道曾有過集中營,有六百萬猶太人被殺害。這些都是老師講的,但老師還講童話,像《小紅帽》的故事。我們在學校裏讀到十字軍,再大些讀到法國大革命,後來又讀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毒氣室。但看在上帝的份上,有誰告訴過我們,我們自己的父母也卷了進去?或者有成千上萬人死於法國大革命?是的,我記得歷史老師在課堂上疾言厲色地講述羅伯斯庇爾的暴行。但誰能相信,隔壁的面包師,或學校的英語老師,或在校門口指揮交通的警察,或發放護照的官員,通通參與過戰爭時期的大屠殺?這其中還有自己的父親!

歷史課和其他人的千言萬語,講的都是以往的事情。而我們這些孩子,穿著潔凈的短裙,戴著美麗的發帶,多麽可愛,多麽快活。星期天,父親將我馱在肩上,去林間漫步。父母和我玩傳球,誰將球掉在地上就得受罰。糊裏糊塗、無憂無慮的昨天,單純、正直得近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