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傲慢的斯特凡妮

我家老爺子的虔誠勁兒,不亞於修道士。他的那份兒和氣,那份兒愛,你知道嗎?是追思彌撒上的那種愛。我第一次在外面過夜時,他又是哭,又是祈禱。他所謂的愛,就是跪下親人家的屁股,低眉順眼,目不斜視。這也算父親!不論何時,他都溫馴得像個嬰兒。我從沒聽過他吵嚷,要不就沉默,要不就哭泣和祈禱。他從不粗魯或發脾氣。可他嘮叨起來,能把人逼瘋。

我母親?她也沒什麽兩樣。兩人都是“耶和華見證者”教徒,只等著救世主出現。到了那一天,他們和他們的朋友準能剩下,我們只有下地獄了。我們家的每一天是這樣過的:起床——祈禱——傷心——祈禱——哭泣——祈禱——睡覺。怎麽樣,有趣吧?

是啊,你知道為什麽會如此。我爸爸的老爺子給人處決了,就在戰後不久。有時,我媽發神經時,就數落我說,我像我爺爺一樣,魔鬼附體。上帝會懲罰我的,不用等多久了。可我不會讓人把我逼瘋。我們不能提到爺爺,只有祈禱時才行。他們乞求上帝憐憫我爺爺,保證一輩子為他贖罪。問題就在於,怎麽贖罪?他們毀了自己,還要把我也捎帶上,就因為老老爺子是納粹時代的一個大人物。我從照片上見過他,他看上去真威風,穿著黑制服、長筒靴,帥極了!瞧那頭發,那雙眼睛。我敢保證,人人都怕他。不像我們家老爺子,見誰都怕。

不管你說納粹什麽,他們確實很厲害。至少那些男人是如此。女人慘點兒,衣衫肥大,頭發淩亂,不用管她們了。那年月一定很帶勁兒。學校裏放過那時遊行和集會的影片。意氣風發!今天哪還見得到這種事兒。是的,我知道,那是個嚴酷的時代,有戰爭、挨餓、轟炸、猶太人。我們有過一位歷史老師,長頭發、大胡子、運動衫、牛仔褲——瞧瞧那家夥,什麽事都大驚小怪。他沒完沒了地談論猶太人、共產黨、吉蔔賽人、俄國人——受害者,都是受害者。就像他被人迫害過,納粹分子還在找他麻煩似的。但他是什麽人?不是猶太人,不是吉蔔賽人,也不是俄國人,說不定是個共產黨。我從來不信他教的東西,誰知道是不是真有那麽糟糕。

有人曾在課上問他:“老師,我怎麽看不出他們瘋狂?為什麽人人都去歡呼,人人激動萬分?總得有些道理吧。”我們可愛的老師,他傻了。他罵那個提問的男孩是個新納粹,問他是否一點都不尊重受害者……。但我們不依不饒。總算有人把話說出來了,我們都想知道究意是怎麽回事。課堂上就像大堤決了口子。總是罪人和罪行那一套,犯罪的總是我們——德國人。所有學生都在高喊、尖叫。有個學生說,他告訴我們的都是胡扯。我們看過電影——歡樂的兒童,容光煥發的女人,街上滿是喜氣洋洋的人群。我對老師說:“你在撒謊。”他起先沉默,終於按捺不住,朝我們大嚷大叫,六十年代的左翼窩囊廢不見了。他暴跳如雷。我們終於撕下了這位什麽都明白、什麽都懂、什麽都能解釋的傀儡的假面具。突然,他不再慢聲細語地傳道,不再說能夠理解甚至容忍我的挑釁,以及所有這類屁話。他怒氣沖沖地找上我了。我有這麽一個爺爺,他是一個罪犯,比罪犯還糟,是一個戰犯,還能指望我有什麽好呢?他的原話就是如此。我一聲沒吭。坐在我旁邊的是我的朋友嘉德蘭。她忽然喊道,他應該慶幸我爺爺不在了,因為……。我就聽到了這些。教室裏亂成一團,誰也聽不清別人說話。

這以後,可愛的歷史教師整個兒垮了。這個懦夫告到校長那裏。這個左派英雄,一張嘴就是他與惡勢力如何抗爭,現在跑去找校長了。我知道他準在蒙人。於是,校長大駕光臨,喋喋不休地講了一番話。他告訴我們,我們應當感到負疚和羞恥。或許他應當如此,但不是我。我沒有殺害任何人,沒有欺負任何人。我沒有向希特勒歡呼萬歲。如果他們認為自己錯了,很好。他們不妨背上十字架去哭天抹淚。這一切讓我煩透了。總有人不斷提醒我們我們德國人永遠是壞蛋,難道還不夠?我們發動了戰爭,我們毒死了猶太人,我們毀了俄羅斯,可這對我有什麽意義。又不是我幹的這一切,也不是我的同學、我的朋友或者我的父親。關門的動靜大點兒,老爺子都會嚇得發抖。他們在紐倫堡,已經處決了所有罪犯,我爺爺也在其中。他們已經表演完了,還想要我怎麽樣呢?每年學校裏都是老一套,集中營的影片,集中營的照片,說實話,我已經受夠了。

奶奶過去常說,爺爺是被人謀殺的。在她看來,沒有法庭的裁決,也沒有依照法律處決。她現在八十五歲了,坐在輪椅上,跟自己說話。只有父親不在時,她才會講起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