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負罪的魯道夫

首先,我必須告訴你,我始終擺脫不了負罪感。惡有惡報,不在此時此地,也會在其他地方。我的報應必將到來,逃脫不掉。不過,你從我這裏什麽也得不到。一個字也得不到。他們的所作所為將永遠是個秘密,沒人會發現。他們的行為,倒不如說是罪行,將不會在任何地方被提起——一個字也不會。除了我現在肩負的罪責。我的父母,已經在地獄受煎熬。他們死去很長時間了,此生已經完結,但他們留下了我——生來有罪,活在罪孽中。

最可怕的是那些夢。一到晚上,噩夢就纏住我。總是同樣的夢,就像我看了一百遍的電影,人們將我從床上拖起,掠過整個房間,拉下樓梯,塞進一輛汽車裏。他們是些穿著條紋制服的人。汽車飛速穿越城市,周圍亂亂哄哄,人們又叫又嚷:“好哇,好哇。”有時,我覺得我們穿過了一條街,街上的人都在向我們歡呼。我們來到一幢陌生的房屋前。我被沿樓梯推入地下室。他們剝去了我的外套,將我推進一個房間。門在背後關上了。我還要講講那間屋子嗎?

墻上是正在淋浴的人頭,五官中噴湧出一些東西,發出嘶嘶的響聲,像是撒氣的自行車胎。我無法呼吸,我想我要憋死了。我沖到門口,想打開門,門格格作響,我尖叫著,眼睛在燃燒,接著我就驚醒了。通常我會起身,不再上床。我難以繼續入睡,因為只要一閉上眼睛,一切就會重演,將我從床上驚起。

有時,我一星期會做兩三次噩夢,然後幾個月平安無事,然後重新開始。

看醫生?我看過十幾位。我最喜歡的醫生就是那些問我這些夢是什麽意思,我認為為什麽會做這些夢的。是他們瘋了還是我瘋了?我是否該告訴他們我……!

有時我想象我成了殺人犯。我隨便找個什麽人,殺了他,然後到警察局自首。那樣,一切都會結束。我將在監獄中度過余生,為我父親贖罪。他沒去那裏,因此應該輪到我去。他們會虐待我,揍我,每天讓我幹一些粗笨的活兒,但這樣也比我現在好。瞧瞧我吧,我沒犯罪,卻過著一種罪人的生活。

我的父母逃到了南美,用新名字、新護照,在“自由世界”中開始新生活。但他們不是默默無聞,絕不是。他們有許多朋友和舊部。我們家從一個城市遷往另一個城市,處處受到歡迎。汽車來接我們,朋友款待我們,新房子以及一切準備停當,新的生活開始了。直到我們再次離去,到另一處安身。我生於1950年,十歲時,我們已經搬遷了四次。此後我們留在了南美國家,一切都穩定下來。表面上他們停止了追蹤,或至少他們找不到我們了。說來你也許不信,但後來我們又拿回了德國護照。

今天我是個德國人,一個身為罪犯後裔的德國人。我該被判無期徒刑?就因為我是殺人犯的兒子,父母殺人如麻?我怎麽知道他們到底幹了些什麽?

或許我親愛的父親夜間招來集中營的女人取樂,轉天早晨又把她送入毒氣室,也或許他掩護並幫助了她們。或許我可愛的母親打發她的司機去服苦役,只因為他沒有擦洗汽車,隨後又換了一個新司機。

他沒有做任何事,她也沒有做任何事。歸根結底,為什麽要大驚小怪?我父親他們駕駛卡車闖入波蘭村莊,圍堵猶太人,將他們帶到基地,男人站這邊,女人站那邊,男人挖一道長長的壕溝,女人和孩子脫去衣服,將衣服和珠寶整齊地碼放好。一次,只有一次,父親喝多了,談論起往事。太可怕了!那時,他們不得不用手槍一一射殺兒童,因為那些愚蠢的士兵將自動槍的槍口擡得太高,只能瞄準成人的腦袋。

天哪,我親愛的爸爸,多好的人!他講著講著就哭起來,他哀哀地說,那日子糟透了,感謝上帝,一切都結束了,但他錯了。我親愛的爸爸,事情永遠不會結束。你知道那支歌嗎——“他們要來將我帶走”?

我不斷給自己唱這支歌。我告訴你,他們會來的,他們已經帶走了我的父母。他們是1968年在一次車禍中喪生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完結了,他們燒得已經認不出本來面目。那場景輝煌極了,像原子彈沖擊波。遺憾的是,我沒有看到,但我真希望能看到。他們兩人都葬在了阿根廷,雖然父親在遺囑中說過,他希望葬在德國。我沒有按他說的做,我阻止了這件事。他一旦死去,任何願望都到此為止。再沒有命令,再沒有通告,葬禮之後的那天晚上,我返回基地,在他的墳上撒尿,又蹬又踏,瘋了一樣,哭喊著。真可怕!這是我的告別。我再沒有回去過。等我死了,我不會葬在那裏。

所有這一切發生後,他們怎麽還能異想天開生出一個孩子?佯裝一個家庭?活著像魔鬼,死了像天使,這怎麽可能?我們活得一直很愜意,應有盡有,從來不缺錢。“萊因哈得計劃”,你知道這件事嗎?在我們鄰近,有許多德國人,不少人的過去像我父母一樣。所有人都過得不錯——住大房子,家裏有遊泳池、傭人。錢就來自“萊因哈得”。他們一個個都夾帶著金銀細軟從德國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