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負罪的魯道夫(第2/3頁)

我十歲時,老爺子搞起了房地產。他把所有的老夥伴都安頓在近旁。許多人本來已經在這裏定居,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是德國的:德國學校、德國商店、德國朋友、德國玩笑、德語報紙,人們星期日去教堂,隨後去酒店喝啤酒。當然,還有奧地利人。但除此之外,我們自由自在。在這裏,德國像戰勝者,沒有一點戰敗的痕跡。我們只是從電影上看到轟炸後的廢墟,而這裏,一切都生機勃勃。這裏泉水常流,土壤肥沃,是勝利者的天堂。我為什麽要降生?你記不記得這個問題?這是約德爾被判死刑後問的。這是個難解的問題,不是嗎?

我讀過紐倫堡審判中講的一切。只有弗蘭克表示了悔恨。我常常試著想象,父親會說些什麽。我想他不會表示一絲悔恨,也決不會認罪。他清醒時,是個英雄。他是勝利者,講起話來永遠比別人嗓門高,嚴肅而果斷。他從不微笑,總是突然間哈哈大笑,隨即又一副嚴肅、刻板的樣子。總之,他固執,做事一絲不苟。廚娘遲到十分鐘,就會被解雇。草坪修剪後,他也要檢查一番。雇用新的女傭後,他還要教她如何將玻璃杯齊整地碼放在壁櫥裏。

父親教訓起我來,也是有板有眼的。我必須雙臂高舉,面壁站立。然後,他用一根竹棍打我屁股五下。母親就站在他旁邊看著,打過後將我摟在懷裏安撫。父親一走了之。但完事後,我還得去他的房間認錯。誰讓我傷害了這位可憐人的感情。

他通常會在桌上小碗裏放一些零錢用作小費,不是很多。一次,錢丟了一些,因此,他決定給我們一點顏色看看。飯後,他將傭人們叫進屋裏,包括廚師、女傭、花匠。父親大步踱來踱去,警告說,他們有一小時揭發罪犯,否則,通通解雇。

當時我十二歲。那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日子。我尖叫著讓父親放過他們,因為是我拿了那錢。父親勃然大怒,他轟走了傭人,瘋了似地大叫大嚷。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是用西班牙語講話的,等於在傭人面前羞辱了他。這是我的第一次小小的勝利,我很自豪,我讓大英雄暴跳如雷。

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住著一些猶太移民,都是德國人。我們班上的一半孩子是猶太人,另一半是非猶太人,這一半中的大多數是老納粹分子的兒女。

但是,我們與猶太人出了校門,彼此便無來往,而且經常大打出手。那是不折不扣的團夥毆鬥。我從來不善爭鬥,我是個矮矮胖胖的孩子,喜吃甜食,每逢打架,必輸無疑,是典型的職員子弟。但其他人組成了一個團夥,玩打仗的遊戲。他們截住一個猶太人的孩子,暴打一頓,於是,猶太孩子也如法炮制,如此循環往復,了無休止。我從來不跟著摻和,他們也不要我,但無論如何,他們攪得我膽戰心驚。

因此,我沒有朋友,既不屬這一夥,也不屬那一夥。我是孤家寡人,像人為維持生存的一個死胎——人工腎、鐵肺、塑料心臟,組裝在一起,再安上胳膊、腿。

父母生前的最後三年,我傷透了他們的心。他們死時,我十八歲。十五歲時,我傍上了別的男人和男孩。父母知道我是同性戀時,恨不得殺了我,或者先殺了我,再殺了自己。也許他們那場車禍不是一次憑空而來的意外。

“在德國,他們會在你身上別一個粉紅的三角。”母親沖我喊叫。她說的是那時的情況,但時光一去不復返。這裏是阿根廷,誰不羨慕我的碧眼金發?我想得到誰就可以得到誰。

所以,你瞧,他們計劃的再度落空了。我親愛的父母在南美的新開端,結果卻成了死路一條。最初,一切似乎都大有希望在一個沒有戰爭的國家中重新開始:成功、華美的房屋、朋友、聖誕樹、兒童唱詩班、希特勒誕辰、各種節假日。他們不再恐懼。至少在1960年之後,一切都已忘卻。生活又恢復到1940年之前德國的軌道上,直到母親在我床下發現同性戀色情文學作品,直到他們從我這裏聽到了一些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讓他們措手不及,他們崩潰了。這些正統而又堅強的人崩潰了,垮了。

德國的榮譽毀於一旦。他們意識到我是個同性戀者後,從此精神不振。他們始終沒有和我談起這件事。實際上,我們之間也很少交談。再沒有客人,沒有酒店的暢飲,沒有狂歡節組委會中的榮譽席位。他們像蝸牛一樣縮起來。他們為我感到羞愧。可憐的人,他們一生中第一次感到了羞愧。

我一旦意識到他們有多脆弱,就變得愈發不可控制。我帶朋友回家,穿戴得像個相公,在客人面前講話也一副娘娘腔。我就是存心要讓他們受罪。

你真該看到當時的情形。不到幾個月,他們就完全變了樣。後來,學校以性騷擾的罪名將我踢出了校門。校長召見了我父親。或許那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