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正派的安娜

我的一生用幾句話就可以說清:1947年生於慕尼黑,長於慕尼黑。在慕尼黑上學,就讀護士學校。二十八歲結婚是家庭主婦和兩個孩子的母親。丈夫在銀行工作。他照料我們,我照料家庭,日子過得不錯。

故事的這一部分也不復雜,或許可以概述如下:十三歲時,我發現父親並不像母親告訴我的那樣,戰爭期間當兵打仗,相反,他在集中營任職。而母親也不像她講的那樣,待在家裏憂心忡忡,等待前線傳來的丈夫的消息。不,父親每晚回家,就像從辦公室下班歸來。然後,他坐在桌前,母親已為她這位勤奮工作的丈夫準備好晚餐。他盡他的職責,她也盡她的職責。

我還很小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是在1959年,我們收到了一封信,它改變了生活中的一切,絕對是一切,但一切也依然如故。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矛盾,但事情就是這樣。不論這件事有多麽重要,它基本上沒有改變任何東西。

表面上,往日的囚犯對我父親提出了指控。可以想象,事情發生後,我們家是怎樣一幅情景。但也許,以你的歷史背景,你是無法想象這一切的。當時,我父親在警察局供職。戰後不久,他就得到了這份工作。他有工作,我們生活得很好;我們就像任何普通家庭一樣,也許還更快活些,我也說不清。至少,我不記得我有什麽特別不開心的事情。法西斯主義?納粹?迫害猶太人?所有這些從沒有在我家中談到過。

母親過去告訴我:“戰爭時期,你父親在前線作戰,和別人沒有兩樣。”我不可以就此向父親發問,因為這會讓他心情煩躁,而我也從來沒問起過他。為什麽要問呢?戰爭?那已經是十分遙遠的過去了。確實,市內還有不少轟炸後留下的廢墟,但其他的一切都不過是傳說而已,和我沒有關系。

然後,就有了那封信。我不記得它出自政府還是出自律師,我沒有印象了。我始終沒讀過那封信。收到信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父親沒有回家。我和母親坐在廚房裏吃晚飯。我察覺到一定出了什麽事。幾天以來,只要我在場,他們就幾乎一言不發。兩人心事重重地踱來踱去,母親甚至兩眼含淚。直到今天,我還奇怪當時我為什麽沒有問任何問題。我看到了一切,聽到了一切,卻毫不在意,仍然活在女孩子的小天地裏,認定如果需要我知道什麽,母親會告訴我的。父親整日守在電話機旁,也不去上班了。每天晚上,都有人提著嚇人的公文箱來家裏。當時,只有一件事讓我煩心,人們總是在起居室裏碰頭,而這樣一來,我就看不成電視了。

那天晚上,我同母親坐在廚房裏吃晚飯。母親擡起頭來,看著我說:“安娜,你已經長大了,我需要和你談談。”我放下湯匙,望著她,聽她講話,卻聽不懂她在講些什麽。她似乎總是讓我感到滑稽,甚至到今天回想起來,那一晚上還透著古怪,母親像是第一次顯得猶豫不決。她開始結巴、興奮、歇斯底裏,話說得顛三倒四,不時抽噎,經常插上這樣幾句話:“如果有人問起你的父親,你什麽也不知道。要是他們問,你的父母怎樣向你講述戰時的事情,你什麽也不要告訴他們。你聽明白我說的話了嗎?不管誰問你,你什麽也不知道。”隨後,她試圖向我解釋一些事情,關於誣告、舉報,一些壞人想要從我們身邊將父親奪走。我一句話也聽不懂。既然我不習慣提問題,只有聽從母親的告誡,什麽也不說。無論如何,我能說些什麽呢?

母親怕得要死,至少今天我是這樣看的。她什麽都怕,怕我,怕警察,怕審訊,怕鄰居,當然也怕那些幸存者。

家裏的日子越來越亂。每天晚上都有一些人出現,和父親坐著談話。母親通常待在廚房裏,眼淚汪汪的,不時送上咖啡或啤酒。我根本沒機會同父親講話。他不再去上班,整日待在家裏,幾乎一言不發。我躲著父親,避免同他接觸。盡管這看來很奇怪,但我慢慢開始疏遠父親和母親。

這樣過了整整一年,直到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當時,我已經十三歲,多少懂得一些事情了。我開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同父母吵架,雖然當時他們對我仍然很重要,例如拒絕穿母親為我準備好的衣服,或者鬧著同要好的女孩子一道遊逛。如果我的孩子現在試圖做這些事,他們想都不用想。

一天下午,是在暑假過後不久,父母親比往日更緊張。母親一直坐在電話機旁等待,終於等到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除了“對,對”之外,什麽也沒說,而每一個“對”字之後,她的聲音也隨之更加堅定。然後,她放下話筒,熱淚盈眶地走到我面前,把我摟在懷裏說:“現在沒事了。他們不能再傷害你父親。一切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