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的背面

衣裳有襯,履有其裏,鏡有其反,今概稱之為“背面”。細細想來,世間萬物,皆有“背面”,僅宇宙除外。因為誰也不曾到達過宇宙的盡頭,便無法繞到它的背面看個究竟。

縱觀中國文學史,唐詩宋詞,成就燦然。可謂巍巍兮如高山,蕩蕩兮如江河。

但氣象萬千瑰如寶藏的唐詩宋詞的背面又是什麽呢?

以我的眼,多少看出了些男尊女卑。肯定還另外有別的什麽不美好的東西,夾在它的華麗外表的褶皺間。而我眼淺,才只看出了些男尊女卑,便單說唐詩宋詞的男尊女卑吧!

於是想到了《全唐詩》。

《全唐詩》由於冠以一個“全”字,所以薛濤、魚玄機、李冶、關盼盼、步非煙、張窈窕、姚月華等一批在唐代詩名播揚、詩才超絕的小女子們,竟得以幸運地錄中有名,編中有詩。《全唐詩》乃“禦制”的大全之集,薛濤們的詩又是那麽的影響廣遠,資質有目共睹;倘以單篇而論,其精粹、其雅致、其優美,往往不在一切唐代的能駢善賦的才子之下,且每有奇藻異韻令才子們也不由得不心悅誠服五體投地。故,《全唐詩》若少了薛濤們的在編,似乎也就不配冠以一個“全”字了。由此我們倒真的要感激三百多年前的康熙老爺子了。他若不兼容,曾淪為官妓的薛濤,被官府處以死刑的魚玄機,以及那些或為姬,或為妾,或什麽明白身份也沒有,只不過像“二奶”似的被官,被才子們,或被才子式的官僚們所包養的才華橫溢的唐朝女詩人們的名字,也許將在康熙之後三百多年的歷史滄桑中漸漸消失。

有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無論在《全唐詩》之前還是在《全唐詩》之後的形形色色的唐詩選本中,薛濤和魚玄機的名字都是較少見的。尤其在唐代,在那些由親詩愛詩因詩而名的男性詩人雅士們精編的選本中,薛濤、魚玄機的名字更是往往被擯除在外。連他們自己編的自家詩的選集,也都諱莫如深地將自己與她們酬和過的詩篇剔除得一幹二凈,不留痕跡;仿佛那是他們一時的荒唐,一提都恥辱的事情;仿佛在唐代,根本不曾有過詩才絕不低於他們,甚而高於他們的名字叫薛濤、魚玄機的兩位女詩人;仿佛他們與她們相互贈予過的詩篇,純系子虛烏有。連薛濤和魚玄機的詩人命運都如此這般,更不要說另外那些是姬、是妾、是妓的女詩人之才名的遭遇了。

在《全唐詩》問世之前,除了極少數如李清照那般出身名門又幸而嫁給了為官的名士為妻的女詩人的名字入選某種正統詩集,其余的她們的詩篇,則大抵是由民間的有公正心的人士一往情深地輯存了的。散失了的比輯存下來的不知要多幾倍。我們今人竟有幸也能讀到薛濤、魚玄機們的詩,實在是沾了康熙老爺子的光。而我們所能讀到的她們的詩,不過就是收在《全唐詩》中的那些。不然的話,我們今人便連那些恐怕也是讀不到的。

看來,身為男子的詩人們、詞人們,以及編詩編詞的文人雅士們,在從前的歷史年代裏,輕視她們的態度是更甚於以男尊女卑為綱常之一的皇家文化原則的。緣何?無他,蓋因她們只不過是姬、是妾、是妓而已。而從先秦兩漢到明清朝代,才華橫溢的女詩人女詞人,其命運又十之八九幾乎只能是姬、是妾、是妓。若不善詩善詞,則往往連是姬是妾的資格也輪不大到她們。淪為妓,也只有淪為最低等的。故她們的詩、她們的詞的總體風貌,不可能不是憂怨感傷的。她們的才華和天分再高,也不可能不經常呈現出備受壓抑的特征。

讓我們先來談談薛濤——濤本長安良家女子,因隨父流落蜀中,淪為妓。唐之妓,分兩類。一曰“民妓”,一曰“官妓”。“民妓”即花街柳巷賣身於青樓的那一類。這一類的接客,起碼還有巧言推卻的自由。濤淪為的卻是“官妓”。其低等的,服務於軍營。所幸濤屬於高等,只應酬於官僚士大夫和因詩而名的才子雅士們之間。對於她的詩才,他們中有人無疑是傾倒的。“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便是他們中誰贊她的由衷之詞。而楊慎曾誇她:“元、白(元稹、白居易)流紛紛停筆,不亦宜乎!”但她的卑下身份卻決定了,她首先必須為當地之主管官僚所占有。他們宴娛享樂,她定當隨傳隨到,充當“三陪女”角色,不僅陪酒,還要小心翼翼以俏令機詞取悅於他們,博他們開心。一次因故得罪了一位“節帥”,便被“下放”到軍營去充當軍妓。不得不獻詩以求寬恕,詩曰:

聞道邊城苦,今來到始知。

羞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