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宋詞的背面(第4/5頁)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之名句,即出嚴蕊《蔔算子》中。

如吳淑姬——本“秀才女,慧而能詩,貌美家貧,為富室子所占有,或訴其奸淫,系獄,且受徒刑”。

其未入獄前,因才色而陷狂蜂浪蝶們的追獵重圍。入獄後,一批文人雅士前往理院探之。時冬末雪消,命作《長相思》詞。稍一思忖,捉筆立成:

煙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從何處回?醉眼開,睡眼開,疏影橫斜安在哉,從教塞管催。

如朱淑真、朱希真都是婚姻不幸終被拋棄的才女。二朱中又以淑真成就大焉,被視為是李清照之後最傑出的女詩人。坊間相傳,她是投水自殺的。

如身為營妓而絕頂智慧的琴操,在與蘇東坡試作參禪問答後,年華如花遂削發為尼。在妓與尼之間,對於一位才女,又何謂稍強一點兒的人生出路呢?

如春娘——蘇東坡之婢。東坡竟以其換馬。春娘責曰:“學士以人換馬,貴畜賤人也!”口占一絕以辭: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

今日始知人賤畜,此生苟活怨誰嗔!

文人雅士名流間以駿馬易婢,足見春娘美婢也。

這從對方交易成功後沾沾自喜所作的詩中便知分曉:

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閑分付贖娥眉,

雖無金勒嘶明月,卻有佳人捧玉卮。

以美婢而易馬,大約在蘇東坡一方,享其美已足厭矣。而在對方,也不過是又得了一名捧酒壺隨侍左右的漂亮女奴罷了。春娘下階後觸槐而死。

如溫琬——當時京師士人傳言:“從遊蓬島宴桃源,不如一見溫仲圭。”而太守張公評之曰:“桂枝若許佳人折,應作甘棠女狀元。”雖才可作女狀元,然身為妓。

其《詠蓮》雲:

深紅出水蓮,一把藕絲牽。

結作青蓮子,心中苦更堅。

其《書懷》雲:

鶴未遠雞群,松梢待拂雲。

憑君視野草,內自有蘭薰。

字裏行間,鄙視俗士,雖自知不過一莖“野草”,而力圖保持精神靈魂“苦更堅”“有蘭薰”的聖潔志向,何其令人肅然!命運大異其上諸才女者,當屬張玉娘與申希光。玉娘少許表兄沈佺為妻,後父母欲攀高門,單毀前約。悒病而卒。玉娘乃以死自誓,亦以憂卒。遺書請與同葬於楓林。其《浣溪沙》詞,字句呈幽冷蕭瑟之美,獨具風格。雲:

玉影無塵塞雁來,繞庭荒砌亂蛩哀,涼窺珠箔夢初回。

壓枕離愁飛不去,西風疑負菊花開,起看清秋月滿台。

月娘不僅重情寧死,且是南宋末世人皆公認之才女。卒時年僅十八歲。

申屠希光則是北宋人,十歲便善詞,二十歲嫁秀才董昌。後一方姓權豪,垂涎其美,使計誣昌重罪,殺昌至族。滅門誅族之罪,大約是被誣為反罪的吧?於是其後求好於希光,伊知其謀,乃佯許之,並乞葬郎君及遭誅族人,密托其孤於友,懷利刃往,是夜刺方於帳中,詐為方病,呼其家人,先後盡殺之。斬方首,祭於昌墳,亦自刎頸而亡。

其《留別詩》雲: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

岸鳴蕉葉雨,江醉蓼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

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閫州。

申屠希光肯定是算不上一位才女的了,但“岸鳴蕉葉雨,江醉蓼花秋”,亦堪稱詩詞中佳句也。

唐詩巍巍,宋詞蕩蕩。觀其表正,則僅見才子之文采飛揚;雅士之舞文弄墨;大家之氣吞山河;名流之流芳千古。若亦觀其背反,則多見才女之命乖運舛,無可奈何地隨波逐流。如柳宗元詞句所雲:“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憑散墜。”更會由衷地嘆服她們那一種幾乎天生的與詩與詞的通靈至慧,以及她們詩品的優美,詞作的燦爛。

我想,沒有這背反的一面,唐詩宋詞斷不會那般的絢麗萬端,瑰如珠寶吧?

我的意思不是一種襯托的關系。不,不是的。我的意思其實是——未嘗不也是她們本身和她們的才華,激發著、滋潤著、養育著那些以唐詩、以宋詞而在當時名噪南北,並且流芳百代的男人們。

背反的一面以其淒美,使表正的一面的光華得以長久地輝耀不衰;而表正的一面,又往往直接促使背反的一面,令其淒美更淒更美。

當然,有些男性詩人詞人,其作是超於以上關系的。如杜甫,如辛棄疾等。

但以上表正與背反的關系,肯定是唐詩宋詞的內質量狀態無疑。

所以,我們今人欣賞唐詩宋詞時,當想到那些才女們,當對她們必懷感激和肅然。僅僅有對那些男性詩人詞人們的禮贊,是不夠的。盡管她們的名字和她們的才華,她們的詩篇和詞作,委實是被埋沒和漠視得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