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不讀書(第3/4頁)

唐詩、宋詞、元曲的水平已各處巔峰,明的文人士子們皆知無望達及,於是他們之“文以載道”的能動性,逐漸轉向了縱論時政方面。可以這樣認為——明之文人士子,比起前人,是最“關心國家大事”的。這又因為,元是中國歷史上異族統治漢人的朝代,以往一向是以漢人為中心的。所以明之滅元,意味著歷史回到了“正軌”,是對整個漢人的拯救。此時的朱皇帝功莫大焉,怎麽重新將國體設計完美了——許多文人士子都希望能在這機遇與挑戰並存的歷史關頭,貢獻繼往開來的思想。

然而朱氏另有想法,更相信於自己的英明。他的設計是中央高度集權,連宰相也不任命,舉凡一切政策法規,更喜歡產生於自己的頭腦。

明是中國歷史上由農民領導,靠農民起義所建立的朝代。所謂匹夫登基,草民稱皇。這樣的一個皇帝,治國理政的資質顯然在各階層內心裏都是存疑的。盡管他在南京當皇帝當的挺有魄力,但那當的只不過是半片漢土的皇帝;如今當整片漢土的皇帝了,兩碼事。能力欠足,有待觀察。此種情況下,若坐皇位的屁股尚沒溫乎,竟被殺了,且滅族了,歷史結論很可能是——為國為民祛憂,除掉庸君;取而代之有理,另擁聖明也有理。而只要能順利地將皇位傳至三代以後,情況則不同了。那時社稷姓朱,便成共識。只要子孫當皇帝當得並不明顯地昏聵無能,別人若起取代野心,顧慮將是很大的——歷史結論將是“篡位”“弑君”,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名。此種事曹操生前都不敢做;劉邦生前最怕他的“戰友”們做;後來的曾國藩避嫌唯恐不及,皆因害怕在歷史上留下“竊國”“亂臣賊子”的罵名。

朱氏深諳此點,故其集權、專制,是要為子孫後代夯實皇基。無論是確有人覬覦他的皇位,還是他自己疑心過重無事生非,總之他不久剪除起“戰友”來,做法心狠手辣,莫須有之織罪,他運用起來也易如反掌。

而以上兩點,當然違背他一定要做明君聖主的誓言。明不明聖不聖的,不在他考慮的範圍。目的卻達到了,命官們特別是些個自作多情的文人士子,於是都緘默其口了。他們終於明白,皇上尊崇孔子,其實只是要臣忠民良而已。至於他自己,根本不打算做孔子的好學生。

集權也罷,專制也罷,對一個朝代的初定而言,效果卻往往立竿見影。並且,他的某些國體設計和主見,在當時也算考慮獨到,例如盡量避免戰事發生,使民得以喘息繁衍;官吏俸祿標準親訂,以防滋生腐敗;軍費由國庫直接撥給,以杜絕軍方勒民現象;留在漢土的蒙古及其他少數民族,不得在本族間婚配。不論嫁娶,一方必得是漢人。以強迫方式,消弭民族仇隙等等。

然而封建制度胚胎裏帶著的劣基因,是無論多麽英明的皇帝都無可奈何的。

到了明中期,問題顯現了——明初,內外官員兩萬四千余人,到成化年,增至十余萬;嘉靖時,全國每年供給於京師的糧食四百萬石,僅各王府祿米卻已達到八百五十三萬石。即使年光持續良好,風調雨順,每年的貢米也不足京師所需之半。只得通過“加派”,增收賦稅,民不聊生,怨載道矣。

不世襲,皇室及官僚大臣皆有意見,而世襲成律,必然失控,狀況頻出——晉王第三子慶成王,妻妾眾多,生百子,俱長成。長子襲爵,余九十九子並封鎮國將軍——此明前朝代絕無之事。家世余蔭,福澤無窮之代,且多為酒囊飯袋行屍走肉之輩。“出則車輿,入則扶持”,不能文,不能武,腹笥空空,不學無術。

世襲資格的鞏固,須官場互相幫襯,攀權附勢,結黨營私之風於是盛行,潛規則遂成常態。而皇室的存在,卻又不得不依賴此種常態的“忠心擁護”。

朝廷慣以門第用人,雖科舉之制在焉,大批庶族出身的人才,很難通過那獨木橋謀得一官半職。於是他們棄了儒家典籍,轉而去向孟子、墨子、荀子的思想尋找慰藉,消解怨悶。

墨子曰:“尚賢者,政之本也”;“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

荀子曰:“雖王公世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形,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

明思想家黃宗羲著文痛批當時情況曰:“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當然他的憤言是說在晚明,僅在小範圍傳播,否則性命難保了。

士林之“林”,原本統稱。明中期開始分化,晚期顯然——仕途順達者,依然視儒家經典為真聖真賢之書;對科舉心如死灰者,逐漸自成一林,如蜂族之分巢。那分出的一“林”,思想影響漸大,一言以蔽之,核心思想無非是孟子“民貴君輕”的思想。或許他們中不少人並非真的認為民應該多麽的貴,與四百多年後蔡元培提出“勞工神聖”的口號,情懷未必相同。但他們表達不滿,須有夠高尚的理論支點,“民貴君輕”“社稷共屬”,合其用也。而墨子、荀子的思想,才是他們之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