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不讀書(第2/4頁)

元九十八年的統治時期,科舉是基本廢掉了的。沒法不廢。若延續,考什麽呢?還考四書五經?豈不等於替漢人招文化之魂嗎?科舉一廢,“往聖”之學的繼承,便從公開轉入了“地下”,由塾授館授轉入了秘密的家傳族授——而這是危險的,一旦有人告發,很可能被視為“懷復宋之心”,因而大禍臨頭。

在元九十八年的統治下,漢民族的傳統文脈差不多是斷了運象的。而元留存史上的文化成果,基本便是散曲、雜劇;關、馬、白、鄭而已。

散曲初現於唐。唐是多民族相融的朝代,散曲於是有別民族的語言風格。與唐詩乃文人雅士的事不同,散曲更屬於底層人的最愛,聲靡於瓦舍勾欄之間。至宋,詞風甚盛,散曲之聲寂焉。

元使漢民族文人士子的地位淪落,亦不再敢以詩詞抒情明志,遂將被壓制的文才轉向了散曲。因這專業群體的參與,散曲也多了幾分瑰麗旖旎。

但細論起來,散曲的嚴格定義,應是——元統治時期由漢民族發揚其魅力的文學現象。關、馬、白、鄭四大家,皆漢人也。

先是,蒙古軍團滅金後,他們都是不得已地成了長江以北的元朝人,否則死路一條。為了生存,亦不得不折腰服務於元。蒙古軍團攻南宋時,關漢卿曾以醫職服務之。而南宋即滅,七旬老翁關漢卿逝於江浙一帶,比關漢卿年輕許多的馬致遠還在浙江一帶做過元朝的小官。正所謂“國破山河在”,大家都得活。

關也罷,馬也罷,他們的劇作,其實無敢以元為背景的,反倒都以宋為背景。若以元為背景,則肯定悲也是罪,諷也是罪,怎麽著都肯定是罪。而以宋為背景,好寫多了。一概宋背景下的悲歡離合,嬉笑怒罵,元統治者都當其是在反映“萬惡的宋朝”。

白樸和鄭光祖,也只能循此路數。

元統治者的眼,對他們這些漢裔文人,盯得很緊,身家性命不能輕,又哪裏敢以劇作造次呢?

至於他們在散曲、雜劇方面的成就,後世好評多多,已獲公認,不贅評。

單以馬致遠一首《雙調》為例,其胸中糾纏郁悶,足見一斑:

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辭飲。君若歌時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爭甚。

屈原堅持節操而死,由他死他的吧。誰醉誰醒,爭個什麽勁啊!

元的亡,亡於作為統治集團,自身文化積澱淺,又不善於取長補短,充分利用“漢家”文化之“先進”因素,整合人心,是以亡得較快。

明朝的朱元璋在此點上卻是有著清醒認識的。他這位因人生潦倒而當過和尚,也當過起義軍首領的皇帝,對孔孟之道還是略知一二的。初登基時,他向朝野一再表示,自己一定會行仁政,做個好皇帝。因為他有此種表態,當然便有各色人等向他宣揚孔孟之道的德性作用。也許正是在這種情境下,某個冒失鬼,哪壺不開提哪壺,順嘴溜出了孟子那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混賬話”——對一切帝王,那話肯定是“混賬透頂”且振聾發聵的。朱皇帝當時就火了,要傳旨將孟子捉到砍了。這事正史上未提過,野史中傳得很廣,可信度不高。向來孔孟並提,凡是個漢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盡管在元朝被“冰凍”了98年,那也由地下的家學播在了一代代漢子孫心裏呀。

雖不可信,但自明始,孔孟之道變成了孔子一人之道,這卻是真的。結果“亞聖”被剝奪了“聖”名,連其塑在文廟中的像,也遭搗毀,當垃圾清出了文廟之門。

政治本不是誰都“玩”得的國之頂層大事,偏偏孟子尤愛議政。這一點上他就是不如孔子明白。人家孔子除了“克己復禮”,關於政治很少發議論。最有冒犯意味的話,不過就是“苛政猛於虎”。帝王皇上可當諍言來聽,沒有顛覆性。

朱皇帝之登基接近“順承天意”,推翻元朝符合最廣大漢人的心思——元的晚期,人口已近九千萬,而土地越來越集中在達官顯貴及地主階級名下,實際上絕大多數農民幾乎都變成了佃戶。而且,元代加強了對最底層人的戶籍管理,被劃入另冊將世代為奴作婢的人口尤多。他們除了造反,再無別種改變命運的可能。天災戰禍,亦使流離失所背井離鄉的遊民人口大增。元晚期的腐敗加速了它的滅亡,可謂支撐乏術。

朱皇帝在文化上獨樹孔子之後,不久恢復了科舉。這給元時“十儒九丐”的潦倒文人士子們打了一針強心劑,使他們的人生又有了希望,又有了奔頭,都以亢奮之心躋身於科舉“管道”,於是傳授入仕經學的書院書館及塾學堂,如雨後春筍。

實際上,元時以私人學名開館授業的現象更司空見慣,最多時達四萬幾千處,而明中期才一萬幾千處。這是因為,元朝廷與軍隊逃離中土之際,不但帶走了蒙古人,也卷挾走了不少漢人——至明中期,在籍人口方達到六千余萬。而明的院、館、塾,與元有本質不同。後者所教授,在廢了科舉的情況下,只能以藝技為主業,即謀生手段,如現在的“文藝培訓班”;而前者,則又重新祭起了“修齊治平”的經世之道的旌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