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先鋒派已死1950年後的藝術(第3/12頁)

眾所周知,德國,在1945—1990年間陷於分裂狀態。兩德之間的強烈對比,卻反映出高雅文化流向的奇特一面——一邊是積極實行民主自由、市場經濟、西方性格的聯邦德國;另一方則是教科書上的標準實例,典型的共產黨中央集權。但是在共產黨政權之下,它反而花葉繁茂(至少在某些時期如此)。不過這種現象,顯然並不能應用於所有藝術項目,當然也不會出現在某些國家。

更有甚者,藝術既然由官方贊助,可供藝術家選擇發揮的空間自然因而縮小。空曠的廣場,矗立著一排又一排“新維多利亞式”的建築物——一提及此,莫斯科的斯摩棱斯克廣場(Smolensk Square)便馬上映入我們腦海中——這種50年代的標準風格,有一天也許會有人欣賞,可是對建築這門藝術究竟有何貢獻,恐怕只有留待將來評定吧。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得承認,在某些國家裏,當地共產黨政府對文化活動的補助極多,出手甚為大方,顯然對藝術恩惠良多。80年代西方的前衛歌劇導演,便是自東柏林羅致的人才,這應該不是沒有緣故吧。

而蘇聯呢,則一直保持著化外之地的狀態,與1917年以前的那段輝煌歲月相比,實在今非昔比,甚至連1920年前後的動亂時代也不如。只有詩壇例外,因為唯有詩,是最可以在私下進行的一項藝術;而且也唯有靠詩,偉大的俄羅斯傳統,才能在1917年後繼續保持——阿赫瑪托娃(Akhmatova,1889—1966)、茨維塔耶娃(Tsvetayeva,1892—1941)、帕斯捷爾納克(Pasternak,1890—1960)、勃洛克(Blok,1890—1921)、馬雅可夫斯基(Mayakovsky,1893—1930)、布羅斯基(Brodsky,1940— )、沃茲涅先斯基(Voznesensky,1933— )、阿赫瑪杜琳娜(Akhmadulina,1937— )。而蘇聯的視覺藝術,卻因受意識形態、美學、制度等多方面的嚴格限制,再加上長期與外隔絕,受到極大傷害。狂熱的文化民族主義之風,於勃列日涅夫時期在蘇聯部分地區開始興起,例如索爾仁尼琴所表現的正統及崇尚斯拉夫風格,以及帕拉加諾夫(Sergei Paradjanov,1924— )電影中所傳達的亞美尼亞中古神秘主義氣息等。其中原因,即在藝術家無路可走,他們既然反對政府及黨標榜的一切事物(正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便只有向本土的保守風格吸取傳統。更有甚者,蘇聯的知識階層,不但完全隔離於政府體系之外,與蘇聯一般平民大眾也格格不入。後者接受了共產黨統治的合法地位,並調整自己,默默配合這個他們唯一所知的生活方式;而事實上在60年代和70年代,他們的生活可以說有著長足進步。知識分子憎恨統治者,鄙視被統治者,即使在他們謳歌農民,將理想化的俄羅斯精神寄寓在蘇聯農民形象上時也不例外(例如那些“新尚斯拉夫派”)。其實,他們理想中的農民化身早就不存在了。對於富有創意的藝術工作者而言,這實在不是理想的創作氛圍;矛盾的是,一旦加諸知識活動的高壓禁錮銷蝕崩散,卻反使種種創作才情萌動。極可能以20世紀偉大文學家盛名傳世的索爾仁尼琴,卻還得寫小說來諄諄教誨——《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A Day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 )、《癌病房》(The Cancer Ward )等等——正因為他還不能自由說教、隨意批判歷史與現實。

至於共產黨中國,10年動亂,中國的中等和高等教育等於完全停滯,西洋古典音樂及其他各類音樂活動也全面停止(有時甚至將樂器破壞殆盡)。全國的影劇劇目,也削減得只剩下數部政治意識“正確”的樣板戲,一再重復上演(由偉大舵手的妻子,曾是上海二流明星的江青親自挑選編排)。

但是在另外一面,創作力的光輝卻在共產黨政權下的東歐大放光彩,至少在強調正統的禁錮稍有放松之際便立即光芒四射。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的電影界,在此之前,即使在本國也默默無聞,自50年代末期開始,卻出人意料突然遍地開花,有段時期甚至成為奇片的重要來源之一。一個如電影這般依賴政府資金的藝術,竟然能在共產黨政權之下卓有成就,實在比文學創作的表現更讓人驚訝。因為文學作品,可以私下寫就“藏之櫃底”,或寫給圈中密友傳閱。[18] 事實上,多名共產黨國家的作家即在國際上享有殊榮——盡管當初他們執筆之初,設定的讀者群也許甚小——包括民主德國,以及60年代的匈牙利。民主德國產生的文學人才,遠比富庶的聯邦德國為多;匈牙利的作品直到1968年後,才通過國內外的移民流動而傳到西方。

這些人才有一項共同條件,是發達市場經濟的作家及電影人少有的,更是西方戲劇工作者夢寐以求的理想,即一種被公眾需要的感覺(美英兩國的戲劇工作者,從30年代開始,就染有政治激進主義的癖好)。事實上,在沒有真正的政治民主及新聞自由的情況下,也唯有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才能為老百姓——至少為其中受過教育者——表達心聲。這一類感受,並不限於共產黨國家的藝術家,同樣也出現於那些知識分子也與當前政治制度不和,雖然並非毫無限制卻多少可以公開暢所欲言的國家裏面。以南非為例,便因種族隔離制度的刺激,使得反對者當中產生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這是這塊土地上前所未有的現象。50年代中,墨西哥以南拉丁美洲的多數知識分子,一生中恐怕也都曾經歷過某段時期成為政治難民的日子。他們對西半球這一地區的文化貢獻,自是不容忽略;土耳其知識分子的情況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