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世界與革命(第3/13頁)

50年代的第三世界,充斥著層出不窮的遊擊戰,而這些戰事,幾乎全部發生在殖民勢力(或移居當地的殖民者)不願放手讓前殖民地輕易和平獨立的國家裏——例如分崩離析的大英帝國治下的馬來亞、肯尼亞茅茅運動和塞浦路斯。至於其中最嚴重的戰事,則發生在日薄西山的法蘭西帝國,例如阿爾及利亞與越南。但是說也奇怪,最後將遊擊戰推上世界頭版地位的事件,卻是另一樁規模小得多的行動——肯定比馬來亞叛亂為小(Thomas,1971,p.1040)——不按常理出牌,結果卻大獲成功,於1959年1月1日取得加勒比海古巴島政權的一場革命。卡斯特羅其人,其實倒也不是拉丁美洲政治場上不常見的人物:年輕、強悍、充滿領袖魅力、出身良好的地主家庭;政治觀點模糊,卻決心一展個人英勇——管它是在哪一種自由抗暴的旗幟之下,只要恰當時機出現,就決心在其中成為一號英雄。甚至連他提出的口號,也屬於舊的解放運動,雖然可敬,卻缺精確的內容(“沒有祖國就是死”——原為“不是勝利,就是死亡”,以及“我們會出頭”)。在哈瓦那大學(Havana University)舞槍弄棒的少年當中,度過一段默默無聞的政治學徒期後,卡斯特羅投入對抗古巴獨裁者巴蒂斯塔將軍(Fulgencio Batista)政府的陣營——巴蒂斯塔當年以士官身份,於1933年軍事政變中首次登場後,就是古巴政壇上家喻戶曉的殘暴人物,並於1952年再次奪得政權,一手廢除憲法。卡斯特羅以積極行動的姿態進行抗爭:1953年攻擊一處軍營,然後坐牢、流亡,再度率領遊擊隊打回古巴,並在二度進擊之際,在偏遠的山區省份鞏固了勢力。這場準備並不充分的賭博,竟然大獲回報——其實就純粹軍事角度而言,挑戰的難度並不高。那位遊擊戰的天才領袖,阿根廷醫生出身的格瓦拉,只帶領了148名士兵,便繼續前往征伐古巴其余地方,最後大功告成時,全體人馬也只增加到300人而已。而卡斯特羅本人的部隊,則只在1958年12月,占領了第一座擁有千名人口的村鎮(Thomas,1971,pp.997,1020,1024)。一直到1958年前,卡斯特羅的最大成就——不過的確也非同小可——在於他顯示了小小一支非正規的軍隊,卻可以控制一個廣大的“解放區”,而且能抵擋正規軍的攻擊——當然後者士氣低落,已是公認事實。卡斯特羅之所以獲勝,在於巴蒂斯塔的政權本身脆弱不堪,除了為自己利益者外,別無真誠擁護,其領導人物本身,又在腐化之下怠惰懶散。於是從民主資產階級到共產黨,各方政治路線聯合的反對力量一興起,獨裁者自己的左右軍警爪牙也認定他氣數已盡,這個政權便立刻垮台了。卡斯特羅提供了這個氣數已盡的證明,他所率領的勢力自然便成了正統。叛軍勝利的一刻,多數古巴民眾均真心感到解放來臨,從此希望無窮;而這個解放與希望的象征,就體現在那位年輕的叛軍指揮者身上。“短20世紀”,是充滿了天生領袖氣質人物,站在高台之上、麥克風前,被群眾當作偶像崇拜的年代。在這些天才英明的領袖當中,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像卡斯特羅一樣,擁有如此眾多深信不疑、滿心愛戴的聽眾。這名身材高大、滿臉胡須的英雄,一身皺巴巴的軍裝,毫無時間觀念,一開口就能夠滔滔不絕地講上兩個小時。雖然內容復雜,思緒紊亂,卻能贏得群眾毫無質疑的全神傾聽(包括筆者在內)。終於有這麽一回,革命成為眾人的集體蜜月經驗。它會帶我們往哪裏去?一定是什麽更好的所在吧!

50年代拉丁美洲的各路反叛人士,最後難免發現,革命不能單靠本大陸歷史上解放英雄的教誨,例如全拉丁美洲的革命英雄玻利瓦爾(Bolívar),以及古巴自己的偉人馬蒂(José Martí),1917年後的反帝社會革命傳統,即左派理論,顯然也不可缺。兩者都主張“農業改革”——不管它代表什麽意思——而且,(至少在表面上不曾說明)都具有反美的情緒。尤其是貧窮的中美地帶,“離上帝太遠,離美國太近”——套用墨西哥老一輩強人迪亞斯(Profirio Díaz)的話。而卡斯特羅一幫人雖激進,但是除了其中兩人,他本人及他的同志們都不是共產黨,甚至也不曾表示得到任何馬克思流派的同情和支援。事實上,古巴當地的共產黨——是智利以外拉丁美洲的唯一這類大黨——不但與他們毫無淵源,一開始甚至不表同情,直到相當晚才有部分人參與卡斯特羅的活動。雙方關系顯然極為冷淡,害得美國外交人員及政策顧問常有爭議,搞不清楚卡斯特羅這一股人馬到底贊成還是反對共產黨。如果的確是共產黨,美國中央情報局成竹在胸,很知道該怎麽處置——它已經在1954年解決過一個危地馬拉改革派的政府了——可是現在,卻顯然認定古巴這幫人不是共產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