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天崩地裂(第4/14頁)

這方面的潛在立場,基本上根本無法提出討論。比如說,假定我們可以證明,醫用血液最好的獲取途徑,乃是來自那些願意以市場價格交易的自願賣血者。像這樣一種說法,有可能駁倒擁護英國義務獻血制度的正統言論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蒂特馬斯(R.M.Titmuss)在其《贈予關系》(The Gift Relationship )一書中,即曾為獻血制度慷慨陳詞。他也同時指出,其實英國這種非商業性的獻血方式,論效率並不比商業性差,安全度則更有過之。[6] 在其他相同條件下,社會成員若願意慷慨伸手,幫助其他不知名的同胞,像這樣一個社會,對我們許多人來說,總比眾人袖手旁觀為佳。正如90年代初期,由於選民起來反抗當地猖獗的貪汙現象,意大利政治體系為之崩潰——唯一不曾為這股正氣大雪崩埋陷者,只剩下那些體制外的黨派。選民的憤怒,並非因為許多人真正身受貪汙之害,其實相當數目的人,甚至絕大多數,都從中受惠,而是出於道德立場。總而言之,揮舞絕對個人自由大旗的旗手們,面對著無限制市場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不公不義,卻能視若無睹(如80年代絕大多數時間裏的巴西),甚至當這樣一種制度無法對經濟增長做出貢獻時,依然不改其堅持的主張。反之,相信平等和社會公平的人(如筆者),卻一有機會就表示,即使如資本主義式經濟的成就,也唯有在國民所得維持相當平衡的基礎之上,才最能穩固,例如日本。[7] 同時,雙方還將自己的基本信念,進一步轉換成實用觀點。比如說,以自由市場價格決定資源分配,是否合乎理想,或只應屬次要手段,等等。然而唾沫橫飛之余,兩邊還是要提出實際處理“經濟發展減緩”的適當辦法,才算得上真本事。

從政策層面觀之,“黃金時代經濟學”支持者的表現並不甚佳。部分原因,是因他們被自己的政治主張及意識傾向所束縛,即全面就業、福利國家,以及戰後的多數議會政治。進一步說,當黃金時代的增長再不能同時維持“企業利潤”和“非企業所得”的增加時——兩項目標中,勢必非有一邊犧牲不可——這批人士便被資本和勞動者兩邊的需要夾在中間了。以瑞典為例,在70年代和80年代,這個社會民主政治的楷模國家,靠著國家對工業的補助,並大量分配及擴張國家與公共的就業機會,於是全面就業獲得相當成功,因此成為整體福利制度的一大延伸。但是全面就業的政策,依然得依賴以下的手段才能維持:限制就業人口的生活水平,對高收入采取懲罰性的稅率,以及龐大的財政赤字。一旦“大躍進”的年代一去不返,這些自然便都成為治得了一時、救不了永久的暫時手段。於是從80年代中期開始,一切都顛倒過來,等到“短20世紀”之末,所謂“瑞典模式”,即使在原產國也黯然撤退了。

然而,其中的最大打擊,莫過於1970年後世界經濟的趨於全球化,國際化浪潮所過之處,各國政府莫不在這個難於控制的“世界市場”之下低頭——恐怕只有擁有巨大經濟實力的美國不致受其擺布。(更有甚者,這個“世界市場”對左派政府的不信任,顯然遠超過右派。)甚至早在80年代,富有的大國,例如法國(當時在社會黨政府領導之下),也發現僅憑自己單方面的手段,已經無法重振經濟。在密特朗總統上台兩年之內,法國便面臨財政平衡(balance-of-payments)危機,法郎被迫貶值,凱恩斯派的“需求刺激”理論也只好束之高閣,開始改弦更張,改用“帶人情味兒的節約政策”。

而在另一方面,“新自由主義”的人們也感到一片迷茫,到了80年代末期更明顯。一旦黃金時代不斷上漲的繁榮浪潮退去,那些原本在政府政策掩護之下的浪費、低效,自然一一暴露,新自由主義人士開始對它們不遺余力地大加攻擊。而許多“混合號”經濟大船,確實也有不得不改頭換面之處,它們生了銹的船體,經此“新自由”清潔劑大加刷洗之後,確實頗有一番煥然一新的姿態。最後,甚至連英國左派都不得不承認,撒切爾夫人對英國經濟大刀闊斧所下的猛藥可能有其必要。80年代時的人們,對國營事業及行政效率普遍感到失望,並非沒有道理。

然而,一味把企業當成“好的”,政府看作“壞蛋”——根據裏根之言“政府,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根本就是問題的本身”——事實上不但對經濟無濟於事,而且也行不通。即使在裏根執政的年代,美國中央政府的支出也高達全國生產總值的四分之一;而同一時期的歐共體國家,平均更達四成(UN World Development,1992,p.239)。如此龐大的開銷,固然能以“成本效益”觀念進行企業化的經營(雖然事實上常常相反),但是它們既不是也不能以“市場”的方式運作——即使一般空唱意識高調者硬要如此。總而言之,新自由主義派的政府在現實需要之下,也不得不插手管理指揮,同時卻振振有詞,表示自己只不過是在刺激市場的活力罷了。更有甚者,國家在經濟事務裏扮演的角色,事實上根本不能減少。看看所有自由市場意識形態性格最強的政權中,首推英國撒切爾夫人的政府,在其執政14年後,英國人的稅負反而遠比當年工黨時期為重便可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