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天崩地裂(第5/14頁)

事實上遍觀全球,並沒有任何一個所謂完全建立在新自由主義之上的經濟政策——唯一的例外,恐怕只有1989年劇變之後的前蘇聯集團社會主義各國。它們在一些西方“經濟天才”的指點下,夢想一夜之間,便變成自由市場,其結果自然可想而知災情慘重。反之,執新自由主義政權牛耳的裏根時的美國,雖然表面的正式政策是全力看緊國庫——預算平衡(balanced budgets)——並遵從弗裏德曼的“貨幣供需政策”(monetarism),但事實上,卻是采用凱恩斯派的方法,以花錢為手段,通過驚人的赤字與軍備支出,才從1979—1982年的不景氣中脫身。同樣在貨幣政策方面,華盛頓非但不曾任由美元依本身的價值及市場的運作決定,反而自1984年後,重新通過外交壓力刻意操縱(Kuttner,1991,pp.88—94)。種種事實證明,最堅持自由放任經濟制度的國家,在骨子裏,卻往往是國家主義觀念最深刻,也最不信任外面世界的國家。裏根治下的美國,及撒切爾夫人的英國,便是其中兩個最顯著的例子,史家在此,無法不注意其中莫大的矛盾之處。總之,進入90年代初期,世界經濟再度受挫,新自由主義的凱歌也只有悄然中止。尤其在眾人愕然發現,當蘇聯共產主義落幕之後,如今世上活力最足、增長最快的經濟,竟然是共產黨中國。西方那一批專門在企業管理科系發表高論,寫作“管理學新章”的所謂專家學者(企業管理叢書是現今出版最多的寵兒),於是都急忙瀏覽孔老夫子的教訓,或許他老人家對此等成功的企業精神,有何秘密指示也未可知。

危機20年的經濟困境,不但格外惱人,而且極具社會顛覆的危險,因為其榮衰起伏,恰好又碰上結構上的大變動。70年代和80年代的世界經濟問題,與黃金時期的問題完全不同,乃是當時的特殊產物。那時的生產體系,已經在科技革命下全然改觀,而且更進一步,已然以相當程度的“全球化”(或所謂“跨國化”)獲得驚人成果。此外,我們在前幾章已經有所討論,黃金時期產生的革命性潮流,對社會文化、生態環境造成的影響,甚至早在70年代就已不容忽視。

以上種種現象,可以從工作場景及失業現象獲得最好的了解。工業化過程中一個最普遍的趨勢,便是以機器技術替代人工技術,以機器“馬力”取代人的體力,結果自然是把人趕出工作場所。它也“正確地”假定,在不斷的工業革命下,經濟增長規模龐大,必將自動產生足夠的新工作,取代不再需要的舊行業——不過像這樣一種經濟運作,到底要多少人失業,才稱得上是有效率,各方對此,卻意見不一。黃金時期的發展,顯然為這種樂觀看法提供了實據。我們在第十章曾經看見,當時工業的增長之猛,甚至在最工業化的國家裏,工人的數目和比例也未曾嚴重下降。然而進入危機20年,工人需求的減縮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出現,即使連擴張程度平和的國家也不例外。1950—1970年,美國長途電話的通話次數增加5倍,接線員人數只減少了12%。可是到了1970—1980年,通話次數增加3倍,接線員卻銳減四成(Technology,1986,p.328)。不管是相對地或絕對地,工人人數都在不斷減少之中,而且速度極快。這數十年間日益升高的失業不僅是周期現象,而且更屬結構性的失業。年頭不佳時失去的工作,到了年頭變好也不再見找回。而且,它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永久性的失業,並不只是由於工業大量轉移,從舊工業國家及地區轉向新生地帶,將舊工業中心變成“生銹帶”(rust-belts)而已——有時甚至仿佛徹底蛻皮一般,將原有的工業遺跡從都市景觀中連根拔去——事實上,一些新興工業國家本身的興旺現象更可觀。80年代中期,第三世界內部就有7個這類國家,[8] 囊括了全球24%的鋼鐵消耗量,以及15%的產量(鋼鐵的產用量依然不失為工業化的極佳指數)。更有甚者,在經濟潮流穿越國界,自由來去各國之間的世界裏(勞工移民的流動卻屬例外,乃是這個時代特有的現象),勞動密集的工業自然只有向外發展,從高工資國家移向低工資地區,即由資本主義的核心富國如美國,走向周邊的窮國。若能以得克薩斯州工資十分之一的工錢,在對岸墨西哥的華雷斯市(Juárez)雇得人手,即使程度較差,也比留在河這一邊的埃爾帕索(EI Paso)合算。

甚至在尚未工業化或剛起步的國家裏,機械化的規律也成了最高原則。於是原本最為廉價的人工,由於遲早被機器取代,反而變成一項最昂貴的成本。這些國家,同樣也難逃世界性自由貿易競爭規律的控制。以巴西為例,當地工人比起底特律或沃爾夫斯堡(Wolfsburg)雖低廉,可是聖保羅的汽車工業,卻同樣步上密歇根和下薩克森(Lower Saxony)的後塵,面對機械化之後勞動力過剩的難題(至少在1992年,作者即聽當地工會領袖如此說)。就實際目的而言,機器的效率及生產力,可以經常地,甚至不斷地靠科技更新提高,而它的成本卻可以同時大幅度下降。可是人類則不然,將航空交通的萬裏高速,與短跑選手的百米紀錄兩相比較,即可一見端倪。總而言之,無論在任何一段長度的時間裏,人工成本都不能減低到該社會所認可——或以任何標準衡量——足以維持人類基本生存所需的水準以下。人體的功能,在根本上就不是為了資本主義式的效率化生產而設計。科技越進步,人工成本與機械相比就越為昂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