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第4/14頁)

不過這些爭論都已經沒有意義了。如今回頭想,我們發現一旦“無產階級革命”不能攻克德國這塊重地之後,在蘇聯境內建立社會主義力量的立論也便失去效用。更糟糕的是,內戰下殘存的國家,比革命之前沙皇統治下的境況還要落後。誠然,沙皇、貴族、士紳,還有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都被掃地出門了,200萬人逃到國外,造成人才流失,蘇聯國內知識分子中堅元氣大傷。在革命的浪潮之下,一掃而空的還包括沙皇時代累積下來的工業建設。連帶而去的,尚有大量工廠工人,他們所提供的社會及政治實力,是布爾什維克賴以起家的基礎。革命和內戰接連而來,工人傷亡慘重,不幸未死者也四下流散,或由工廠轉而坐上了國家和黨的辦公桌。殘留下來的國家,是一個災難更深於以往的國家。蘇俄大地上,是死守一隅,完全缺乏革命動力的無數農民,居住在一個又一個回頭走老路的農村裏面。對於農民大眾而言,革命則賜他們以土地(此事根本與早期馬克思派的判斷相違)。更幹脆一點的說法是,1917—1918年間土地為農民所分配占有的事實,被革命視為勝利及存活必須付出的代價。然而就許多方面而言,“新經濟政策”時期不失為這個農業國家一個短暫的黃金年月。高懸在農民大眾之上的,則是已經不能再代表任何人的布爾什維克黨。列寧觀事一向清楚,深深體會到當時布爾什維克黨唯一可恃者只有一個事實,即是蘇維埃政權有可能繼續作為被眾人接受的既存政府。除此之外,它一無所有。甚至在這樣的情況下,當時真正在治理國家的中堅力量,卻是一群能力不足的大小官僚,而且平均而論,這些官僚的教育和其他水平都比以往為差。

如此政權,能有什麽選擇?更何況它還在國外政府和資本家的重重隔離之下。國家的資產及投資,也被革命盡數征用。說起來,“新經濟政策”在重建已經毀於1920年的蘇聯經濟上,成就極為出色。到1926年,蘇聯的工業產量大致已恢復戰前水平——雖然事實上其戰前水平也沒有多了不起。一般而論,它還是如它在1913年般,仍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農業人口前後均占82%)(Bergson/Levine,1983,p.100;Nove,1969)。這個比例龐大的農民人口,他們想向城裏賣什麽,買什麽;他們打算把多少收入存下來;那些數以百萬計留在農村生活,而不願進城做窮人的民眾,又有多少打算離開田地:他們的動向意願,左右著國家的經濟前途。因為除了所得稅外,這個國家毫無其他任何投資資本及勞力資源。政治考慮除外,“新經濟政策”若繼續實施下去,不論修正與否,最多也只能達到差強人意的中度工業建設。更有甚者,在工業發展更上一層樓之前,農民百姓可向城市購買的貨品極為有限,自然情願坐在老家吃喝,也懶得將所余售出。這種情況稱為“剪刀危機”,兩刃齊下,終於把“新經濟政策”活活扼死。60年後,一把類似的剪刀,不過這一回卻是一把“無產階級”牌剪刀——同樣窒息了戈爾巴喬夫的“改革”政策。蘇聯工人問道:為什麽去賣力提高生產,去掙更多的工資?工資再多,國內經濟也做不出足夠的像樣東西,吸引他們購買。可是相反地,蘇聯工人若不提高他們的生產力,又哪有這些東西生產出來呢?

因此,“新經濟政策”注定會走上一個死胡同。這個由國家掌舵,靠農村市場經濟發展的策略,注定不能長久。身為一個社會主義政權,其內部與“新經濟政策”不合的政策實在太強:新社會才成立,如果現在又回頭推動小規模商品生產及小型企業,難保不又走上老路,把大家剛剛推翻的資本主義喚了回來。然而,布爾什維克黨人卻猶豫不決,不願意采取另一途徑——若舍“新經濟政策”不用,就只有以高壓手段達到工業化了,即意味著第二輪的革命風暴。這新的革命,將不是由下而上發動,而是國家權力從上向下強制推行。

接下來在蘇聯的鋼鐵年代裏,手操大權的斯大林可謂一個極為少見的統治者——也許有人會認為他與眾不同,其嚴厲統治施展之廣,歷史上少有。相信當時的蘇聯若是由布爾什維克黨內其他人領導,老百姓的苦頭一定較少,受難人數也必然較少。然而其時其國其民,蘇聯若采取任何急速的現代化政策,殘酷無情必然難免,人民的犧牲必重,手段也難逃強制。中央號令支配式的經濟,以重重“計劃”推動建設,其結果必不可免會趨向軍事型的管理,而非企業式的經營。但是從另一方面而言,正如軍事行動往往有民眾精神擁戴,蘇聯第一個五年計劃(1928—1933)的拼命工業化行動,就在它為人民帶來的“血汗與淚水”之中得到支持。丘吉爾深知一理:犧牲的本身,可以化為最大的鼓舞力。說來也許難於相信,即便是斯大林式的蘇聯經濟,也的確擁有著相當的支持——雖然其再度迫使可憐的小農轉為牢牢套於土地的農奴,並將其重要的經濟環節建築在400萬到1300萬勞改營(古拉格)獄工身上——但這份支持擁護,顯然絕不來自小農階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