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45—1990年社會革命(第2/17頁)

於是1950年以來,世人便生活在如此高速變化的歷史之中。如果你年紀不太大,並在各處經常有一定程度的走動,便可以感到此中經驗的獨特。自60年代之後,西方年輕人更發現如今前往第三世界國家旅行,不但可行,更成為一種時尚。此時若欲觀察全球的蛻變,只需睜大一雙眼睛即可。然而作為史家,卻不可以片段的印象及零星的見聞為滿足——不管這些印象見聞的意義多麽重大——必須一一深入記錄,並予厘清方可。

20世紀下半葉中變化最巨大、影響最深刻的社會變革,首推傳統小農經濟的死亡,這一變化,永遠切斷了我們與過去的血脈聯系。自從新石器時代以來,絕大多數人都依土地或海洋為生,地上的禽畜、水裏的魚蝦,供應了人類。即使在工業化的國家裏,甚至進入20世紀,農牧業人口仍然在就業人口中占有極高的比例,只有英國一地除外。記得在筆者的學生時代,也就是30年代,小農階級遲遲不去的現象,往往被人用來反駁馬克思的預言——馬克思認為小農階級必將從地球消失。即使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農漁業人口低於總人口20%的國家,英國除外,全球也只找得出一個比利時而已。甚至連美國與德國這兩大經濟強國——當時世界上工業化最徹底的兩個國家——其農業人口雖然已呈穩定性的下降,此時卻仍占總人口的四分之一左右。法國、瑞典、奧地利三國的比例,更在35%—40%之間。至於其他落後的農業地區,以歐洲國家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為例,每5名居民裏,就約有4名依然靠土地為生。

現在再來看看20世紀第三個四分之一的年代,情況全然改觀了。80年代初期,每100名英國人或比利時人當中,只有不到3名仍然從事農業方面的生產。因此對一名普通的英國人而言,在他每天的生活裏面,碰上一位一度在印度或巴基斯坦務農之人的機會,遠比碰上曾在英國本土務農者的概率為高。這種情況實在不足為奇。而美國境內農牧業人口的數目,也不斷下降至相同的比例。不過由於長久以來,美國務農的人數本來就在急劇減少,此刻的超低數字自然也就無甚令人吃驚。相形之下,在勞動人口中占有如此低的比例的美國農民,卻能夠生產出難以估量的糧食,流往美國本土及世界各地,才是最令人驚詫不已的事實。回到40年代,沒有人能預想到待到80年代初期,凡是在“鐵幕”邊界以西的國家,已經沒有一國仍有10%以上的人口在從事農業,只有愛爾蘭共和國,以及伊比利亞半島上的西班牙、葡萄牙兩國除外(愛爾蘭的比例也只比這個數字稍高而已)。但是即使在1950年農業人口約為半數的西班牙、葡萄牙,30年後的此刻,也分別降為14.5%和17.6%。此中意義,不言而喻。西班牙的農民人數,在1950年後的20年間減半;葡萄牙則在1960年後的20年間走上同一道路(ILO,1990,Table2A;FAO,1989)。

種種數字比率,實在令人咋舌。以日本為例,農業人口從1947年占總人口的52.4%,急速降為1985年的9%。換句話說,這段時間等於一名年輕士兵由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場歸來,到他由普通職位退休時的長度。再看看芬蘭的一位小姑娘——這是筆者親聞的一個真實人生故事——生下來是農家之女,第一次結婚嫁作農人之婦,但是她從中年開始,卻已經徹底改頭換面,變成一名世界都會的知識分子及政治人物。回到1940年間,當她父親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在對蘇戰爭中不幸犧牲,留下孤兒寡母無所依靠時,全芬蘭還有57%的人口從事農林牧工作。待到她45歲時,這個比例卻已經不到10%了。個人生涯與國家發展,兩相對照,芬蘭人由農牧始,終而卻進入一個完全相異的生活環境,也就實在不足為奇了。

於是在這些於工業化大道上一路往前猛沖的國家裏,馬克思的預言似乎終於實現了,也就是工業化的結果,果然使得小農階級一掃而空。但是真正令人驚奇的發展,卻發生在其他顯然遠遠落後的國家裏面,因為它們的農業人口,也同樣出現空前的下降趨勢。這些國家貧窮落後,聯合國不得不千方百計想出種種名目稱呼,用以粉飾它們貧窮落後的狀態。就在那些“前途光明遠大”的左派年輕人口口聲聲引用毛澤東的策略,大事慶祝廣大農民百姓終於圍剿都市安於現狀保守派的革命成功之際,這些廣大的農民百姓,卻一個個靜悄悄地拋棄了他們的家園,前往城市謀生去了。在拉丁美洲一地,20年間,哥倫比亞(1951—1973)、墨西哥(1960—1980),甚至包括巴西在內,農民人數急速減半。而多米尼加共和國(1960—1981)、委內瑞拉(1961—1981)、牙買加(1953—1981)三國變化更劇烈,銳減了三分之二。這些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除了委內瑞拉外,其農民人數都高占全部就業人口的半數,甚或絕大多數。但是很快地到了70年代初期,拉丁美洲全境除了中美一帶的小國和海地外,沒有一國的農民沒有變成少數。西半球伊斯蘭世界的情況也大同小異。30年間,阿爾及利亞的農民由75%銳減為20%,突尼斯從68%降為23%。摩洛哥的例子雖然沒有如此戲劇性,其農業人口卻也於10年(1971—1982)內失去原本的多數地位。至於敘利亞和伊拉克兩地,50年代中期仍有半數人口在土地上胼手胝足;可是20年間,前者的比例卻已減半,後者也降為不到三分之一。伊朗則從50年代中期的55%左右,進入80年代中期降為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