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45—1990年社會革命

莉莉:我奶奶老愛跟我們談大蕭條的日子如何如何。書報雜志上也常有這一類的話題。

羅伊:他們老是喜歡告訴我們,我們應該慶幸自己有飯吃,有這個那個的。因為說到30年代呀,他們總是愛跟我這麽說,大家都快餓得活不下去了,又沒有工作,又這個那個的老一套。

巴奇:我從來沒有不景氣過,所以我才不在乎它怎樣呢。

羅伊:照我們聽的那一套,你不會喜歡活在那個時代的。

巴奇:反正,我又不活在那個時候。

——美國廣播名人暨作家特克爾

(Studs Terkel,Hard Times,1970,pp.22—23)

(戴高樂將軍)上台之際,全法國共有100萬台電視機……到他退隱時,全法國已有1000萬台電視機了。法國這個國家就好像在做娛樂事業一般;可是昨天的戲院之國,與今日的電視之國,卻完全是兩碼子事。

——德布雷(Regis Debray,1994,p.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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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人類遇到從未經歷過的新事物時,雖然他們完全不能理解,更看不出其中的所以然來,卻往往搜索枯腸,想要為這未知的現象找出一個名目。就在20世紀的第三個25年裏,我們可以看到西方的知識分子正陷入如此的困境之中。一切新名詞當中,都少不了一個“後”(after)字,通常是以拉丁字衍生的同義字“後”(post)字出之。幾代以來,用以厘定20世紀人類生活精神領域的各式各樣的名詞,便紛紛被冠上了一個“後”字。於是這個世界,以及其所有的相關層面,成為後工業(post-industrial)、後帝國(post-imperial)、後現代(postmodern)、後結構主義者(post-structuralist)、後馬克思主義者(postMarxist)、後谷登堡(post-Gutenberg),後這後那,凡事皆“後”。這些加在字首的前綴,就像葬禮一般,正式承認了一代一事的死亡。但是對於死後來生的性質,人們卻不但缺乏共識,甚至根本不能確定。人類歷史上變化最富戲劇性、最迅速也最為普遍的一場社會大變革,便在這樣一種氣氛之下,進入了身歷其境的當代人的意識深處。對這場變革轉型的記錄,即是本章的主旨。

綜觀這場社會轉型的最大特色,就是其前所未有的高速度與普遍性。誠然,在此之前,發達國家——就實際意義而言即中西歐和北美地區,以及其他地區儼然世界驕子的少數富人——長久以來,便已生活在經常的變化之中,在他們的世界裏,科技不斷進步,文化不斷更新。對這一類人而言,進一步的全球性大變革,不過是加速並加強他們原已熟悉的變化罷了。說起來,30年代中期的紐約客,不是已仰首瞻望著那座傲視全球的摩天大樓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1934)?帝國大廈穩坐世界第一樓的寶座,直到70年代才被取而代之,而挑戰者的高度,也不過多出僅僅三十幾米而已。因此,物質增長的量變,到底對生活造成何等質變的沖擊,這個問題不但要經過好一段時間方引起世人注意,更別說如何去有效測量其中的程度了。而此種迷茫現象,即使在前述的優越地區也不例外。但在全球性的層面上,這番變動卻突如其來,宛如地震似的排山倒海。因為在50年代,地球上80%的人突然結束了中古時代的生活。更確切的形容是,世人在60年代,開始感受到中古時代的確壽終正寢了。

就許多層面看,親身經歷這種種蛻變的人,往往無法掌握其中變化的全部意義。因為這些經驗對他們本身而言,僅僅屬於漸進式片斷性的變化,正如同在個人生活當中,無論發生多麽巨大的變化,但在變化發生的當時,卻很少將其視為影響整個人生的大變革。一個鄉下人決定進城找工作了,此事在他的心裏,比起從軍,或與兩次大戰中戰時經濟生活對英德兩國男女的影響比較,在變化上又有什麽更持久的意義呢?他們進城時,不曾打算從此永遠改變生活方式,雖然在事實上結果卻是如此。當局者迷,只有局外人每隔一段時間重返前者生活的場景時,才能感受出其中變化的巨大。即以西班牙東岸大城瓦倫西亞(Valencia)為例,筆者上一次到此地是50年代初期,到80年代初,這方地面已經發生了多麽巨大的變化!想想看西西裏一名50年代入獄的來自農村的囚犯,服刑數十年後出獄,重返巴勒莫。只見當年的鄉間,已在房地產開發之下變得面目全非,真有著恍如隔世之感。“以前的葡萄園,現在全都變成堂皇的大建築了。”這位老兄滿臉迷茫,不敢相信地對我大搖其頭。世界變化之快,連歷史的時間長河,也得用更短的間隔來度量了。不到10年(1962—1971),遠離城市的庫斯科(Cuzco,位於秘魯)地區已經變成兩個世界:10年前,那裏的印第安人原本都穿著傳統服飾,10年後卻都已改穿西服。70年代末期,墨西哥某小鎮市場上的眾多攤販,紛紛使用日本造的小型計算機為客人結賬,10年之前,根本還沒有半個當地人聽說過這個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