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紅塵內外與虛實之間 李榮口述

時 間:

2003年1月24日(第一次)

2003年1月26日(第二次)

2005年11月13日(第三次)

地 點:北京安外小黃莊小區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在場者:張莉

[訪談者按]李榮是俗名,他的“贈名”曰貴山,可是人們都叫他聖安師,我不懂出家人的規矩,也不懂這種種稱呼的由來,跟著大家稱聖安師就是。

我為聖安師做正式訪談一共是三次,交談的次數與時間比正式做訪談更多,甚至超過了對劉曾復。但在我的感覺裏,只有第一次是成功的,那天他以講述個人經歷為主,雖為出家人,但對市井人情,無不洞曉,所述紅塵之外事,遠不如塵世之內的俗事多,諸如他還俗後參加建築工程隊的經歷,以及舊日京城的店鋪、前門之外的買賣、天橋生意人的規矩,林林總總,而且夾敘夾議,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但第三次也就是2005年那次,雖然我與他交談達數小時之久,整理出來的文字稿多達近3萬字,卻基本上沒有實質性的內容。他對有些問題諱莫如深,一是無論怎麽問,也不詳談當年他如何接觸到虛雲法師,後來又怎麽與他雲遊四方的經歷。二是絕口不提他怎樣從勞模一落千丈最後連個工作也沒有的過程,我感覺他很提防我。2006年當我再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他對自己的經歷則愈發諱莫如深、閃爍其詞。而尤為奇怪的是,當時我正參與法國遠東學院呂敏教授等人關於北京寺廟的研究課題,我們利用的基本史料,包括中國第一歷史档案館藏《軍機處錄副》注298“內務府奏案”中,保存的乾隆三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某大臣向皇帝呈報的“呈報官管寺廟殿宇房間數目清單”,和藏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善本部的《八城廟宇僧尼總冊》。注299也正被档案中所記“官廟”問題搞得一頭霧水,而當我持之詢問聖安師時,他不僅一口否認京城內有官廟存在,而且怒斥這些都是“歪理邪說”,坦率地說,我已經奇怪在第一次訪談時,他能給我講那麽多的故事了。

直到今年,也就是2015年4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張莉電話,說聖安師摔倒了,情況並不是太好,我說從第一次為他做口述至今,已經十多年過去,他出生於1916年,想來該有快百歲了吧。張莉卻說他今年才89歲,家人正籌備在九月為他過九十大壽哩。幾天後我趕去他家探望,看到他的身份證方知,他竟然是1926年才出生的,與他自己所述,差了整整十年!我想問個究竟,但他此時已經不能講話。回家後我拿出他的口述,發現他所述一生行跡,一步一步,都嚴絲合縫地符合1916年出生這一年齡,那麽,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呢?如果他確實出生於1926年,他又為什麽要隱瞞這10歲呢?

聖安師於當年5月辭世,他的年齡,終於成為一個永久的謎。

聖安師口述中的謎並不僅僅年齡一項,但僅就年齡一項考察,就有多處須推敲之處,譬如他跟隨虛雲法師雲遊天下時,按他自己所述,是在少林寺學佛11年之後的1939年,如果他出生於1926年,那就是說他2歲時就已經到了少林寺,隨虛雲雲遊時則僅僅13歲,這又如何可信?從這一疑點出發,他對後來經歷的講述,便都令人有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感覺。事實上,即便是他對北京各處寺廟的介紹也是如此,是不能認真當作京城寺廟指南來看的。而我卻仍將他的口述收入書中,首先因為這涉及口述史的性質。口述史並不是直接就能拿來使用的可靠史料,它呈現的只是人在身處特定環境和事件時的記憶、心態,以及表達的方式。再者,在北京的民間社會中,宗教與信仰始終占據著巨大的空間,對於像聖安師這樣生活並活動於其間的人物,能有與他深入接觸的機會,能從他口中了解他的生活、他對過去的記憶、對社會的認知、對信仰的態度,已屬難得。總之,從這樣一個人物的口述來進入北京人的社會和生活,是一個容易被學界忽略的角度,也是我不惜篇幅,將聖安師的幾次口述收入這部書的原因。

近些年來對聖安師感興趣並找他做訪談的並不止我一人,很多人采訪他,都出於對虛雲這位著名法師的興趣。也有少數專業人士,是想從他那裏了解智化寺著名的京音樂。這就像讀一本書,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取舍,也會有不同的感受,誰也不敢說就能概括全部。至於撲朔迷離的虛雲大法師之事跡,既然大名鼎鼎的胡適先生都饒有興致地予以考證並引起一樁公案注300,加上有關此人此事忌諱多多,所以這裏一概從簡。這篇口述中還涉及一些佛教專用名詞,由於我對佛教知識的無知,恕不一一添加注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