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壇根兒下的日月 王春茂、嚴秀芹口述

時 間:2002年12月15日

地 點:北京市崇文區(今東城區)右安門外某居民樓

訪談者:定宜莊

[訪談者按]壇根兒,特指天壇壇墻腳下,與皇城根兒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現在寫北京城的文化人,常常將二者混為一談,這就好像把北京那些半大不小的買賣人家都說成是大宅門一樣,純屬於誤傳。

壇根兒一帶是北京城內最窮困的地區,聚集的人大多數是清朝中期以後由京郊和河北等省來京謀生的農民,自明以來就定居於北京的微乎其微。他們環繞京城居住,構成北京城市與農村之間一個邊緣地帶,很類似於今天北京城中諸多被不斷整治卻不斷湧現的“城中村”,是京城中最不穩定也最貧困的下層社會群體。王春茂師傅的父輩自河北定興來京之後落戶此地多年,他對這一帶人口的來源、分布和職業的介紹雖然簡短,卻非常清楚。王師傅的家庭,在這一帶屬於中上,他的老伴嚴女士的家境則相對更貧困些,她講述童年時期在壇根兒下拾煤核、打粥的情況,都很具體生動。我們可以用王師傅夫婦講述的生活與內城中的八旗子弟——關松山老人的生活注339做一對比,差異是很明顯的:同樣是窮,他們可沒有城墻根兒下窮旗人的那份瀟灑。

1951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曾上演老舍先生創作的話劇《龍須溝》,前面談到的李濱與她的姐姐黎頻都在其中扮演了角色,翌年此劇又被改編成電影。《龍須溝》的故事從此便在老北京人中深入人心。這個龍須溝,就位於王春茂夫婦生活的壇根兒下,而且就是以壇根兒下的人和他們當時的生活為藍本的。龍須溝從此成為“黑暗的舊北京”及其百姓生活貧窮無望的代名詞,而龍須溝的改造工程,也成為北京解放的一個象征。這些當然沒有錯,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王師傅夫婦們的確是京城中工人階級的主體和共產黨的主要依靠對象,這從王師傅在天壇的工作態度以及嚴女士“我就念叨共產黨好”的感慨中有具體的體現。只是,如果以他們來作為北京人的代表,以他們的生活和環境來代表20世紀前50年北京人的生活,就未免以偏概全了。

王師傅其人給我的最深刻印象是“本分”,那是在我童年時期非常熟悉、近年來卻已久違的一種為人的準則和神情,這樣的神情,以後的人恐怕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了。注340

王春茂、嚴秀芹夫婦與徒弟姚安(定宜莊攝於2002年)

1.舊社會的事,不願意提了

王春茂(以下簡稱王):我叫王春茂,1927年出生的,今年七十五。

定:你們家是老北京人嗎?

王:反正我是北京生人。我父親是老家生人。老家是定興。

定:定興什麽地方知道嗎?

王:知道,定興祖村店。祖村店是地名。別的就都不知道了,嗨,那會兒也不拿耳朵聽。我父親是一人到北京來的,也就十幾歲吧,在村裏念三本小書,念完了就出來了。他老說三本小書,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就到北京來學做玉器。在玉器作(讀zuó)學徒。

定:您父親學徒的玉器行在哪兒您知道嗎?

王:在廊房幾條那一帶,有一個小胡同。我說這玉器作,它叫作坊,玉器作坊,一個大高台兒,底下一個皮帶,底下兩根棍,這麽樣蹬,蹬它這邊就轉嘛,就跟那個鋸盤似的,底下是一大鐵鍋,鐵鍋裏頭是砂子,金剛砂,帶水,舀出來,拿玉器在那上磨,拉也好,做那什麽也好,做人吧,耳朵眼兒什麽的,就是小坨了,那叫坨兒,也是得使砂子,不照現在似的,拿鑲牙磨牙似的這麽樣雕刻。那會兒沒有這個,那會兒就一下一下踩,踩這軸轉,就使這個磨。那會兒的工藝也相當的不錯,拿玉雕成花籃呀,都是這麽樣雕的,上頭的鏈子還得是活的,在梁上繞繞,做一個也得二年呢。都是老工藝,學就學的那個。做這個就是費眼睛,我父親一直就老鬧眼病。那會兒也就是靠偏方,上藥鋪抓點中藥,或者是抓點什麽藥,就不行。

定:您父親在玉器行學完徒,幹的時間不長就不幹了?

王:那會兒學完了徒,都是給作坊做,一個是沒那個力量,一個是那一行做得了得交,做得了得交行,做的那個沒有賣的精,我聽他們念叨過,後來就沒落了,幹別的去呀。就跟一個親戚家,一個姑姑家吧,姑夫家,開始是推車賣菜吧,後來就跑小市兒,那會兒叫跑小市,賣破爛,買點舊衣裳啊,賣舊估衣,到了淡季就沒事,沒事就賣點水果什麽的。最後把我母親接上來,自己就過日子,老是坑坑坎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