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孔子及其時世(第3/7頁)

孔子所處的時代的性質已約略表過。在宗教思想上,孔子是大致跟著時代走的。他雖然還相信一個有意志有計劃的天帝,但那已經不是可以用犧牲玉帛賄買的天帝,而是在無聲無嗅中主持正道的天帝了。他絕口不談鬼神的奇跡。有人向他請教奉事鬼神的道理,他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再向他請教死的道理,他答道:“未知生,焉知死?”他教人“敬鬼神而遠之”,教人“祭如在”。“遠之”就是不當真倚靠它們;“如在”就是根本懷疑它們的存在了。不過既然根本懷疑它們存在,為什麽還要向它們致祭,為它們舉行繁縟的葬禮,並且守著三年的喪呢?孔子的答案是以此報答先人的恩德,非如此則於心不安,於心不安的事而偏要做,便是不仁。把宗教儀節的迷信意義剝去,只給它們保留或加上道德的意義,這種見解雖然不必是孔子所創,在當時乃是甚新的。

在政治主張上,孔子卻是逆著時代走的。他的理想是以復古為革新,他要制裁那些僭越的家臣,僭越的大夫,僭越的諸侯,甚至那些不肯在貴族腳下安守舊分的民眾。他的理想是:“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孔子是歷史興趣很深的人,他也曾以“敏而好古”作自己的考語。他盡力考究了三代制度之後,覺得周代吸取了前二代的精華,文物燦備,不禁說道:“吾從周!”除了一些小節的修正,像“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樂則韶舞”等等以外,他對於西周盛時的文物典章全盤接受,並且以它們的守護者自任。他盼望整個中國恢復武王周公時代的舊觀。

他的理想怎樣實現呢?照他不客氣的看法,只有等待一個“明王”出來,用他弼輔,像武王之於周公。手把大鉞的周公,那是他畢生憧憬著的影像。在晚年他還因“不復夢見周公”而慨嘆自己的衰頹。不得已而思其次,若有一個霸主信用他,像桓公之於管仲,他的理想也可以實現一部分。他對於管仲也是不勝欣慕的。更不得已而思其次,若有一個小小的千乘之國付托給他,如鄭國之於子產,他的懷抱也可以稍為展舒。他的政治理想雖高,他對於一個弱國處理的切實辦法,並不是捉摸不著。有一回他的門人子貢向他問政,他答道,要“足食、足兵,人民見信”。問:若不得已在三項中去一,先去哪項?答道:“去兵。”再問:若不得已在余下的兩項中去一,先去哪項?答道:“去食。從古都有死,人民沒有信心便站不住。”他又說:“一個國家,不怕人口少,只怕人心不安,不怕窮,只怕貧富不均。”這些話顯然是針對著大家只知道貧弱為憂的魯國而發的。

“假如有用我的,僅只一周年也可以,三年便有成功。”他說。

第四節孔子與政治

但是誰能拔用孔子呢?魯昭公不用說了,他十九歲即位,“猶有童心”,況兼是個傀儡。孟孫氏大夫孟懿子是孔子的門人,但他還是個後生小子。三家之中,季氏最強,大權獨攬。但便是曾以僭用天子禮樂,致孔子慨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不久,更不可忍的事發生,昭公被逐,孔子便往齊國跑。

他到齊國,大約是避亂的成分少,而找機會的成分多。這時距齊人滅萊之役已五十年;景公即位已三十一年,崔國、欒、高諸巨室已先後被滅,陳氏已開始收拾人心,蓄養實力。景公固然不是個怎樣的賢君。他的厚斂曾弄到民力三分之二歸入公家;他的淫刑曾弄到都城的市裏“履賤踴(被刖者所用)貴”。他聽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一類的話,當然要皺眉。但他聽到“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一類的話卻不由不大贊“善哉!善哉!”但不知是他的眼力,抑或是他的腕力不夠呢?他始終沒有任用孔子。孔子在齊七八年,雖然養尊處優,還是(用他自己的比喻)活像一個胡蘆,被人“系而不食”。這是孔子所能忍耐的麽?乘著魯定公即位(前509年),魯國或有轉機,他便回到祖國。

他歸魯後約莫三四年而陽虎的獨裁開始。眼光如炬的陽虎就要借重孔子。他知道孔子不會幹謁到他的,卻又不能屈身去拜候一個窮儒。依禮,貴臣對下士若有饋贈而他不在家接受,他得到貴臣門上拜謝。於是陽虎探得孔子外出的時候,送一大方熟豬肉給他。孔子也探得他外出,然後去拜謝。可是他們竟在途中相遇,陽虎劈頭就說:“來!我和你說句話。懷著自己的寶貝,卻瞞著國人,這可謂仁嗎?”孔子只得回答道:“不可。”“喜歡活動,卻坐失時機,這可謂智嗎?”孔子只得答道:“不可。”陽虎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歲月是不等待人的!”孔子只得回答道:“是,我快出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