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史黎明期的大勢

從前講歷史的人每喜歡從“天地剖判”或“混沌初開”說起。近來講歷史的人每喜歡從星雲凝結和地球形成說起。這部書卻不想拉得這麽遠。也不想追溯幾百萬年以前,東亞地方若幹次由大陸變成海洋,更由海洋變成大陸的經過。也不想追溯幾十萬年以前當華北還沒有給飛沙揚塵的大風鋪上黃土層的時候,介乎猿人與人之間的“北京人”怎樣在那裏生活著,後來氣候又怎樣改變,使得他們消滅或遠徙,而遺留下粗糙的石器,用火的燼跡,和食余的獸骨人骨,在北平附近的周口店的地層中。也不想跟蹤此後石器文化在中國境內的分布,傳播和進步,直至存在於公元前六七千年間具有初期農業和精致陶器的“仰韶文化”(仰韶在河南澠池附近)所代表的階段。

這部中國史的著眼點在社會組織的變遷,思想和文物的創辟,以及偉大人物的性格和活動。這些項目要到有文字記錄傳後的時代才可得確考。

嚴格地說,照現在所知,我國最初有文字記錄的時代是商朝,略當於公元前十八世紀中葉至十二世紀中葉。本書即以商朝為出發點,然後回顧其前有傳說可稽的四五百年,即以所知商朝的實況為鑒別這些傳說的標準。

第一節商代文化

商朝在最後的二百七十多年間,定都於殷,即今河南安陽,故此商朝又名殷朝。我們稱這二百七十多年為商朝的後期,我們所以確知商朝已有文字記錄乃因為公元1899年以來殷都遺址——即所謂殷墟——的發現和發掘。

殷墟出土的遺物,除了大批的銅器、陶器、骨器、石器外,最引史家注意的是無數刻有文字的龜甲和獸骨(至少有十萬片以上)。這些甲骨差不多全是占蔔所用的,乃王室蔔人所保存的档案。原來商人要預測未來的吉兇,或探問鬼神的意旨,便拿一塊龜腹甲(間有用背甲的)或牛肩胛骨(間有用肋骨的),在一面加以鉆鑿,卻不令穿透,然後在鉆鑿處灼火,另一面便現出裂紋,這叫做“兆”。蔔人看兆而斷定鬼神或一種神妙的勢力對於所問的反應。所問的事情,有時連日後的“應驗”,就刻在兆的旁邊,這可稱為蔔辭。蔔辭的內容以關於祖先的祭祀的為最多,如蔔祭祀的日期、用牲的種類、用牲的數目等;有關於氣象的,如蔔雨、晴、風、雪等;有關於歲收的豐歉的;有關於征伐、漁獵和出行涉川之利否的;有關於疾病、胎孕和夢征的;有所謂蔔旬和蔔夕的,即於一旬之末蔔下一旬有無災害,和於日間蔔是夕有無災害的。還有別的事項這裏不能盡舉。蔔辭以外,甲骨文書中也有少數短短的記事,例如記頒發矛若幹,某人取貝若幹,某日某人入覲之類;又有田獵獲獸的記錄,刻在獸頭骨上的。甲骨文書全是商朝後期的遺物。根據甲骨文書、甲骨文字的分析、其他商代的遺物遺跡和後人關於商朝的記載,我們可作一商代的文化的速寫如下。

商人是以農業為主要的生產方法。農作物有黍、稷、稻、麥、蠶桑。蔔辭中“蔔黍年”、“貞(蔔問)我受黍年”、“貞其登黍”的記錄很多,而此等處的黍字從未見有用別的植物名來替代的,可知黍為商人主要的農作物。帛、巾、幕等字和若幹從“糸”的字的存在,證明絲織工藝的發達。有酒,以黍釀造。耕種全用人力。農具有耒耜。原始的耒耜,蓋全以木為之。耒是一根拗曲的木棒,下端歧而為二,歧頭上安一橫木,以便腳踏。這是起土用的。耜和耒的分別是下端斜銳而不分歧,利於刺地而不利於起土,大約過於堅實的土,耒不能起便先用耜去刺松。耒當是利用樹椏做成。商人是否已用銅做耒耜的下部,不得而確知。

漁獵和畜牧也是商人的盛大的生產副業。魚的種類不見於蔔辭。獵品,除野豬、鹿、狼、兕、兔、雉外,還有象。商王田獵的記錄中,獲鹿有一次三百八十四頭的,獲豬有一次一百十三頭的,獲狼有一次四十一頭的。可見殷都附近的開辟程度。供食的家畜,除牛、羊、雞、豕外,還有狗。牧畜業之盛從王室祭祀用牲之多可見,每有一次用牛羊三四百頭的。馴役的動物除牛(旱牛和水牛)、馬、犬外,還有象。至遲在商朝末年,商人並且曾利用象去作戰。

商人已有鑄造青銅(銅錫合金)器的工藝,鑄造工場的遺物曾在殷墟找得,有可容銅液十二三公斤的陶制煉鍋,有銅制的型範,有銅礦石,有煉渣。商人的兵器及工具大部分已用銅制,但也有一部分仍用石或骨角制。殷墟遺物中有銅制的戈頭、矛頭、瞿、箭鏃、錛、小刀、針;石制的矛頭、槍頭、箭鏃、刀、斧、粟鑿;牛角或鹿角制的矛頭、箭鏃和骨錐。骨角制的兵器也許是僅作明器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