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時針早已轉過七點,副市長馮開嶺的電話打了將近一個小時,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黃一平這邊,手機和座機輪番響起。明達集團老總鄺明達已是第三次電話催促,語氣顯得有點兒不耐煩。女兒小萌更是短信加電話,一個連著一個,聲音裏明顯帶了哭腔,甚至歷數起爸爸往常不守承諾的斑斑劣跡。電話那頭,妻子汪若虹也在邊兒上推波助瀾,埋怨丈夫不該在女兒過生日的時候如此拖拖拉拉。

既像個疲於應付的消防隊員,又似逆來順受慣了“夾棍氣”的小媳婦,黃一平一邊低聲下氣地應付鄺明達,一邊變著花樣哄小萌。

其實,馮市長的辦公室就在黃一平斜對門,中間只隔一道寬大的走廊。在陽城市的委、府機關,幾乎所有書記、市長與秘書的辦公室,都是這樣的布局。如此設置的好處顯而易見。一方面,坐在黃一平的位置上,凡是從電梯上來進市長辦公室者,必先經過秘書室,方便秘書為客人引路,或向領導請示、報告、預約,也可直接為領導擋駕;另一方面,兩邊門都開著的時候,黃一平稍一探頭,就可以縱覽對面市長辦公室,領導有事招呼秘書,只要輕呼一聲或一點頭、一招手即可。眼下,馮市長那邊門雖然緊閉,卻依稀聽得見裏面嗡嗡嚶嚶的講話聲,只是不能敲門進去催罷了,即便鄺明達在電話裏嘰嘰歪歪也不行。

對於馮市長這個電話的重要性,黃一平當然心知肚明,或者說,也只有他才能洞察。電話響時,馮市長正好去了衛生間,黃一平照例代接。“您好,我是秘書小黃,請問您是——”,一串禮貌用語送過去,顯示出黃一平的個人修養,也襯托出馮開嶺乃至整個陽城市府機關的整體素質。對方回應卻很淡然,並沒有按照正常邏輯出牌通報姓名、身份,開口只道請開嶺同志說話,而且聲音明顯壓得很低。憑借多年秘書生涯歷練出的超人聽覺,黃一平一下便聽出是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聲音,但既然對方沒通報,他就絕不會主動招呼。這樣的應對,與禮貌之類毫無關系,也不關乎個人自尊,而是一個優秀秘書的必備素養。在黃一平看來,倘若秘書職業也可獨立成一個行當的話,那麽這個行當裏除了有許多眾所周知的顯規則,肯定還會有若幹鮮為人知的潛規則。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懂的不懂,何時該走在領導前邊,何處當落在領導後頭,諸如此類常識性的東西,大抵屬於秘書應知應會的範圍,是為顯規則。而像年處長這樣的特殊身份者,在這樣一個敏感時刻,打來這樣一個語氣明顯神秘的電話,偏偏市長不在由他代接了,到底是否應當積極地顯示自己的熱情,主動介紹自己、稱呼對方,卻不是所有秘書都能像黃一平這般拿捏得準的。正洋洋自得間,馮市長剛好小解完進來,黃一平只說了聲請稍等,便把電話遞給領導,離開時又悄悄把門反鎖了。

千萬不要小看秘書黃一平上述貌似細微的舉止,這恰恰顯示出他是一個諳熟本行業潛規則的高手。有些人在秘書崗位上工作了大半輩子,直到頭發掉光、牙齒全松、胡須皆白,也還是沒能領悟十之一二,而黃一平僅僅在秘書崗位上做了十年,就已經爛熟於心乃至臻於化境了。這種悟性與修煉,也許就是當年那個道士預言的“天生秘書”一說吧,更顯示出黃一平的“不俗”之處。“不俗”這個詞,出自馮市長之口,說過不止一次,卻從來不曾當著黃一平的面。何況,馮開嶺本就是秘書出身,在陽城能得他如是評語,可見,既非敷衍之詞,含金量也不算低。就因為這個“不俗”的評價,黃一平在秘書圈子裏賺足了顏面。

年處長是馮開嶺省委黨校的同學,在部裏主政市縣幹部處,據說馬上就要提副部長了。這個時候的電話,肯定與來年初將要進行的陽城市府班子換屆有關,事關馮市長本人的前途命運。

眼下,離換屆還有半年多,民間就開始流傳新一屆政府班子人員組成。照例版本眾多、變化萬千、五花八門,唯有一個位置人選幾乎鐵定——四十五歲的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卸副轉正,榮升陽城市長。據說,市府機關裏已經有人開始提前行動,或是詳細打聽馮市長的朋友圈子、社會關系、個人愛好,或是拜托與馮市長私交不錯的官員屆時代為引薦、奧援。就連事務管理局食堂那幫人,往日只顧著丁松市長的川辣口味,此時竟也已著手物色調整小灶廚師,好讓飯菜符合未來市長馮開嶺的淮揚口味。原本在機關裏不太引人注目的黃一平,也因此漸漸浮出水面被推向前台。公開場合大家當然不便明說什麽,私下裏就有人提前向黃一平道賀,說以後可要多多關照呀,或者苟富貴勿相忘呀,等等之類。也有相處甚好者幹脆直言不諱,說馮市長轉正了,你小子肯定會跟著撈個師長旅長的幹幹,難不成哥們兒也順便沾點小光,在你手下弄個團長營長的還不行?黃一平呢,臉上依舊作刀槍不入狀,嘴裏打著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輕的小秘書,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麽關照、富貴全是扯淡。”內心裏哩,卻灌了蜂蜜一樣甜美滋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