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省委組織部年處長的電話內容,三天後就得到了印證。

周六,省委楊副秘書長回陽城老家辦事,傍晚準備回省城時給馮開嶺打了個電話,算是打聲招呼問候一下。

“這怎麽行!不吃飯就走,要麽顯得我這個父母官沒有人情味兒,要麽顯得你這省裏下來的首長架子大。”馮開嶺一句話就把楊副秘書長攔下了。

楊副秘書長是本市陽東區人,“文革”後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畢業後一直在省委機關工作,現在省委辦公廳主管信息、法規和理論研究,是省委機關刊物《理論前沿》的主編。雖然長期在省委機關工作,職級也不算低,可是因為從來沒有在陽城工作過,又屬於位高權不重的那種虛銜,所以每次回來看望父母或有其他私事,基本上都不通過公共渠道,也不主動驚動陽城官方,洪書記、丁市長們即使知之也就裝作不知。常務副市長馮開嶺卻是個例外。

當年馮開嶺初到省城,雖然是跟在老書記後邊,可畢竟還是一介毛頭青年,形單影只,環境生疏情況不熟,難免會多受到一些白眼與冷落。楊副秘書長其時已是政策研究室主任,年長馮開嶺五六歲,在辦公廳裏算是有了些資格,對於這個初來乍到的陽城老鄉,自然格外加以關照。那時,馮開嶺經常應邀到楊副秘書長家裏做客,以大魚大肉中和機關食堂裏的清湯寡水,逢年過節更是多有叨擾,兩人算是結成了一對忘年交。後來,楊副秘書長升任現職,馮開嶺接替了政研室主任的位置。兩人在省裏前後共事三四年,每天在走廊、廁所、食堂裏時有碰面,也同在一個支部過黨的組織生活,就是不曾在同一個處室裏共事過。熟悉中國官場的人都知道,像他們這種幾乎從來沒有同時在一個鍋裏搶過勺、爭過羹的幹部,一般就沒有什麽利益上的直接紛爭,如果再有些類似的同鄉之誼,那就極易做了朋友,至少不會成為相互傾軋的死敵。也因此,“遠交近攻”一詞,最適宜的用處其實不在戰場,而在官場。馮開嶺與楊副秘書長之間的良好關系,始於彼時,持續至今。

這次楊副秘書長回來省親,馮開嶺照例要親自招待,兩位老朋友把酒言歡一番。地點還在明達集團的休閑中心,陪客只有黃一平、鄺明達以及規劃局長於海東等幾個親近的人。

舊友相聚,菜不在精,酒不在貴,重要的是一份真誠與熱情,其中最直觀的考量標尺就是交談的流暢與熱烈程度。

酒席開始,馮開嶺雖然和往常一樣談笑風生,笑容滿面,可是卻時常有瞬間的走神與愣怔。對此,別人也許不怎麽看得出來,黃一平卻是一目了然。個中原因,還是因為年處長電話裏透露的那些內容,讓他感覺不是很踏實。省委龔書記的那幾條原則,如果真是確定下來,他這個常務副市長轉正就少了些必然性,多了些不確定性和偶然性。

從主人到客人,包括幾個陪客,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自己人,席間說話就沒有什麽拘束,上自京城的政治傳聞,中到省城的趣聞軼事,下至普通百姓間流行的葷故事黃段子,知無不可言者,言無不盡興者,一時聊了個痛快淋漓。說著說著,難免就碰到來年地市級政府換屆的事。楊副秘書長畢竟久居省裏,聽到好多信息,有民間流言,也有官方或半官方消息,不管涉及什麽人的,統統拿出來一一說了。說到陽城方面,楊副秘書長一口咬定,未來幾年陽城政府,必是馮氏天下無疑。

馮開嶺只是淡然一笑,起身敬了杯酒,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聽說最近省委龔書記對換屆選舉有些新的指示?”照例亮了杯底,馮開嶺問得很隨意。

“是啊,本來組織部拿了個方案,但是龔書記不滿意,又親自定了幾條原則。據說組織部的部長、處長們為此沒少挨罵。”楊副秘書長回答得也很輕松。

馮開嶺和黃一平對視一下,心裏都有些吃驚。關於年處長電話的內容,近幾天馮市長也陸續透露一些,畢竟有些主意需要兩個人商量著拿,很多具體事要通過黃一平來辦。再說,像馮開嶺這樣相對謹慎、性格內向的官員,平時遇事並無多少人可以訴說、商量,甚至包括自己的妻子在內,此類機密大事若總是一個人憋在心裏,畢竟不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楊副秘書長大略說到龔書記定的那個四點原則,語氣裏卻充滿調侃的味道。

“這麽說來,這次換屆,方針政策真是要有質的改變了?”馮開嶺問。

“哪裏啊!那不過是做做姿態,主要是防止組織部門弄權。”楊副秘書長也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龔書記從北京來省裏工作雖然也有三四年了,可地市換屆還是第一次,當然要體現出足夠的重視。前一陣,可能是主管組織的領導有些事沒辦好,在用人方面領會書記意圖不到位,惹得老人家有些不高興,這次發火主要是表現一種強硬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