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無法直立(第3/9頁)

我想都沒想,就回答副秘書長:“什麽級別都沒有,我也來。只要我的這點才華,有用。”

副秘書長拍拍我的肩,說:“很好,我馬上打電話給組織部和教育局,協調一下,正式調用你。”

37歲,我從中年危機中突然顛簸了出來,被命運的風浪沖到了岸上。真的是另外一個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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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吃社會飯長大的,對吧。社會兩個字有時候就是勢利的代名詞。真的,就是這樣的,這些年我看透了,早看透了。

我從一個業務頂尖的名教師,變成一個為領導寫講話稿的禦用公務員,在人們的眼裏,我“發達”了。在我調動期間,副校長,那個刻薄女人,突然變得一點也不刻薄了,寫在臉上的全是友善。校長特意安排了一桌飯,隆重歡送我,說了一大堆留戀友誼、惋惜才華、衷心祝福的話。我回到老家小鎮,鎮裏的幹部甚至一些老鄰居,都跑過來看我,要請我吃飯,為我祝賀。我原來教書的鎮中學校長,通過我愛人孫蘭,請我回學校“再講一課”,跟孩子們分享一下“成功人生”。多麽滑稽啊。應該說,我當時是看得透也看不慣這些東西的。但是,我好像很享受這個。請吃的飯我都吃了,所謂的“成功人生”課,我也去講了。我覺得這是我該得的。我熬過來了。

我的人生軌跡證明了,我其實就是一個功利主義者。我骨子裏向往功利,在中年的困境面前,我一籌莫展,既不調節自己的內心平衡,也不積極地用正道去克服困難,而是一直在自怨自艾,一直在等功利的餡餅。我也是個勢利鬼,真的,就這麽回事。可是,您說,混世的人,有幾個不勢利呢,清高確實要不到煤氣包,有時只能當個受氣包吧。

憑良心講,不能鄙薄我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秘書處副處長餡餅,真的。應該說,那幾年,我的才華得到了很好的發揮。市裏基礎教育改革“九五”落實、“十五”規劃,就是我帶頭起草出來的,在市政府會議和市委常委會上都是一稿通過。調我過來的副秘書長跟我說,他在市政府工作了二十幾年,這麽重要的文件一次性通過的極少。他很慶幸自己看準了人。我也不辜負他的期望,沒辜負組織的厚愛,幾年裏加班加點,沒日沒夜,吃的盒飯可以堆一座小山了。我有胃痙攣的毛病,就是那時候搞出來的。真的,不容易啊。回想那段時光,背脊上吱吱冒涼氣啊,太辛苦了。但是,這種苦,值得去吃。市政府的領導很關心下屬,市長是一位很厚道的長者,幾乎每天下班的時候,他都要從我們秘書處的辦公室繞個道,說小李啊,趕緊下班回家,別怠慢了老婆孩子;小李啊,有什麽困難跟秘書長說,他解決不了的我來解決,我解決不了的組織出面解決;小李啊,你要多吃點好的啊,別年紀輕輕把身體搞垮,聽說胃不好?我告訴你啊,胃是有性格的,有的暖性,有的火大,有的大涼,要不怎麽說有寒性胃、暖性胃呢,要相信中醫啊,你摸清它的脾氣,順著它來,它就溫和了,痙攣,那就是胃發脾氣唄。老市長工作比我們更忙,可他對下屬的特長、困難、需求都了如指掌。那樣的老幹部,後來還真不多,真可惜,退休沒幾年生病去世了。他就是被工作累壞的。說實話,我們吃苦也就那幾年,可老市長一直那樣,過來幾十年,一台機器持續高速運轉,很少休息和保養,一旦一天突然停下來,馬上就散架了。真的,許多工作狂就是這樣的,哎呀悲劇,落到現在,還沒人理解。現在老百姓都不相信,很多幹部是赤誠的工作狂啊。這樣的人,哪個單位、哪個地方都有。老市長去世,我和同事們都哭了,特別傷心。可我的眼淚,那時就喚醒了一份私念,覺得不能這樣幹,為工作拼命,理所當然;但得保養自己,得犒勞自己。

這也許為自己埋下了思想的禍根。是吧?嗯,應該是的。那時沒意識到,現在意識到了。

那幾年,嗯,大概三年多吧,賣命工作,甘心情願,還是有動力的。煤氣包在我進市府工作的第二個月就解決了,當年年底也分到一套小公寓,老婆調到了市裏的一所中專學校工作,解決了兩地分居。女兒上了市裏的實驗初中。再也沒有人背後嚼舌根,說我,說我是不會飛的雞了。我老婆有一天回來跟我講,她學校的同事得知我在市政府辦公室工作,問能不能看得到市長。孫蘭告訴她,每天都見到市長。那位又問,吃飯,上廁所都能見到嗎?孫蘭說,那當然了,市長不就是普通人嗎,別人要做的事,哈,人要做的事,他都得做啊,總不能不吃不喝不拉呀。她的同事就羨慕地說,我們天天在電視上見市長,你們那位天天見真人哪。你老公天天見市長,你天天見你老公,我天天見你,人的富貴氣息是可以傳染的,得多跟你在一起。孫蘭特別得意。我聽了,雖說嘴上批評她荒誕不經,但心裏,哼哼,受用。真的,得意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