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危情記

2015年秋天,我在中國紀檢監察學院學習時,收到了一份意外的驚喜,這份驚喜隨即又為我帶來了一串意外的收獲。在學習班快要結業前幾天的一個早上,當我一跨進大教室,全體同學突然齊刷刷站立起來,朝我鼓掌。我正在莫名其妙,臨時班委會的文娛委員,一位來自西部某大市的監察局副局長塗先生,抱著一堆書,走到我面前,大聲說:丁班長,我們發現了一個驚人秘密,您跟作家丁捷長得一模一樣!是作家潛伏到紀檢系統的吧。

同學們哈哈大笑,繼續鼓掌。

這些年來,隨著我的長篇小說《依偎》《亢奮》在國際、國內獲獎,我的讀者越來越多,但幾乎沒有讀者會知道,也不會去想象,作家丁捷從來都不是一名專職的作家,而是一個一年到頭忙於世俗工作的幹部。甚至我單位的幹部職工,最初都不知道他們的同事丁捷,與作家丁捷是同一個人。近幾年傳媒業過於發達,我的一點小“底細”逐漸被同事和部分讀者扒拉了出來。正如眼前這樣,他們在網上發現了跟自己一起學習的學員、臨時學員班的班長、來自江蘇省屬某單位的紀委書記丁捷,就是“潛伏”在紀檢隊伍中的作家丁捷。

我在前面說過這個意思,每一個紀檢工作者都有365個故事365裏路,由於工作的特殊性,我們可說的東西比一般人更多,而可說的機會比一般人更少,所以我們內心裏傾訴的願望,比一般人更強烈。唯有同行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才能找到暢所欲言的自信。好了,現在這個群體裏面出現了一個作家,而且就在身邊,可愛的同學們,難怪他們這般的興奮,如同見到了諾貝爾獎獲得者莫言!面對突如其來的擡愛,我當即有些小暈乎,也有些羞愧。同學們不知道從哪裏搜羅來我的幾十本書,由塗先生一起抱過來,讓我簽名。然後,在接下來的兩天,他們紛紛對我說:

“寫一本書吧,與紀檢有關的,我們都可以提供精彩的素材。”

我承諾他們,一定,一定。

學習班結束後回到江蘇,在我著手搜集案例和認真思考反腐題材的這一年多時間裏,我的學習班的同學們給我發來大量鮮活的一手材料。我決意放在這本書第一部的故事,就是這份驚喜後的收獲:今年6月的一天,去年在學員班掌聲中抱著書走向我的那位塗副局長,學完回去後升任市紀委副書記了,他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如果寫書,他這裏有個很好的案例可以提供。接著,他在電話裏簡單說了這個故事幾個細節。我立即對他說,我馬上飛過去,請老同學務必讓我見到故事的那位主角——這位因“錯情亂愛”落馬的趙姓副市長。

他在電話的那頭說:我馬上來安排,他現在已經刑滿“出來”了。告訴你啊,年輕時我跟他是戰友,他非常願意說自己的過去,他說,每說一次,心裏會降壓一分。

憑我的直覺,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落馬官員,他一定有著不同尋常的往事。

我的經驗是,大部分被處理的官員,都希望自己和別人,盡快忘記自己的過去,往事最好如煙,消散、流失得越快、越幹凈越好。他們中一旦有人表態,願意說自己的故事,那最好傾聽者馬上出現在他面前,事不宜遲,因為他們隨時會反悔。因此,第二天,我就在成都機場降落了,又乘坐塗同學的車子,翻山越嶺,一共折騰了七個多小時,才到了目的地——這位趙姓原副市長,如今隱居在老家山區的一個小鎮邊,住在親戚家,幫助他親戚料理一片魚塘。這裏山清水秀,環境很美,二層小樓,一個小院,一片魚塘,恍若桃花源。趙50多歲,頭發花白,但臉上氣色不錯,看得出來,他在這裏生活得還好。見到我們,他非常高興,一邊握著我的手,說歡迎歡迎,歡迎大作家;一邊拍打著塗副書記的背,說老戰友啊老戰友,要不是陪作家,您也不肯來看看我啊。

“老趙你躲得太偏遠了。”塗副書記也拍拍他的背。不難看出,他們的青春戰友情還是很深的。

陪同我們的鎮黨委書記介紹說,趙市長——他依然一口一個“趙市長”地叫著——如今是這裏的名人,他有文化,懂一些飼養方面的農牧業技術,幫助親戚和養殖戶們解決了不少實際問題,鄉親們都很尊重他。

晚上,我們吃到了老趙親自飼養又親自下廚做的“五道魚”——老趙稱自己最拿手的魚的五種做法,如今在小鎮上已經是名菜。塗副書記還從自己的車上拿來一箱當地產的白酒,53度,有些嗆人,但味道醇正。我們都喝得有些飄飄然。不難看出,老趙畢竟是曾經的副市長,一開始舉手投足還是有板有眼,有點端著。說話也是拿腔拿調,盡是符合場面上的規矩。個把小時後,塗副書記在我耳邊輕聲嘀咕了兩句,意思是說,他在這裏老趙還是有些放不開,他就先撤,到小鎮上的賓館“醒酒”去。我說好。塗副書記就先托詞太累了,酒也喝多了,和鎮上的書記先告辭。他們前腳離開,老趙就端起杯子,自顧幹了一大杯,對我擠擠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