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危情記(第3/15頁)

這件事我一直都沒跟我爹媽說,他們還有我的親戚都知道我在城裏找了個對象,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被這姑娘甩了。一個男人,一個穿軍裝的,成了“劉巧珍”,被女“高加林”給甩了,在那個時代那種情境下,我的內心震蕩是很大的。看起來,我沒有受到這件事多大的影響,甚至一度還化憤懣屈辱為力量,激發了我很強的上進心。後來我能在仕途上爬得那麽高,也許跟這件事是有冥冥中的關系的。

現在想想,這一件事實際上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如果境界高一些,就是一段美好的青澀的戀情,一段手都沒有碰,只約過兩次會寫了幾十封天馬行空的信的所謂的初戀,完全可以成為一段天真、單純的情感記憶,應該是人生的一種小動力啊。小吳喜歡過我,給了我少年時期的自信,給了我一種上進人生的發端。可我骨子裏是個小農民,現在反思,我讀書少,眼界心胸氣量都是狹隘的。從那個櫃台前離開的時候,表面看上去很平靜,其實心中翻江倒海,恨不得炸了那個百貨大樓,那個了不起的全縣城最高的狗日的大樓。這幾年看了很多書,靜思的時候也很多,梳理自己的人生,發現自己其實那時候心裏就埋著一粒狹隘的種子,或者叫市儈的種子。有了這顆種子,很容易長出某種扭曲的感情,某種有殺傷力的情緒,甚至在美好的樹上,結下了怨仇的果子。這些果子隨時會墜落,在心靈的土壤上腐爛發酵,產生負面的毒汁。

說件事吧,最能說明我的這種內心扭曲。

2010年我45歲,當選副市長已經是第二年,風華正茂,躊躇滿志。我特意到老家縣裏視察,覺得那是榮歸故裏。我還毫無預告地臨時提出,要去看看縣裏的百貨公司大樓。縣長告訴我,百貨公司早就不存在了,改制了,但大樓還在,現在是一家民營的大超市。我就問原先的職工怎麽安排的,他告訴我改制好多年了,願意留下來的加入了民營超市,不願意的分流或者退休了。我說那就看看這個超市吧。我有一種惡俗的快感,我要在前呼後擁中,出現在這座大樓裏,甚至出現在她的面前。我的腦海中出現了很多設想的場景,無不是她的驚愕,她的揪心懊悔,她的狼狽什麽的。我甚至設想了對話場景:

“這位營業員同志,現在老百姓購買需求旺嗎,對物價滿意嗎?”

電視台的記者趕緊把鎂光燈打在她尷尬的臉上,把話筒朝她嘴邊靠過去。

“謝謝首長關心,很旺很滿意。”

如果她沒有認出我來,也許會這樣回答。如果她認出我來,是掉頭跑掉,還是落落大方地說,啊呀,你不是趙某某嗎,當大官了呀,關心老家來了……

哈哈,現在說說這事都肉麻,都羞愧啊。但這就是我這個人前面大半生的內心世界的模樣。當時我去視察了那家百貨大樓改制後的超市,並沒有看到吳。但我在超市展覽室的員工榜上看到了她的照片。她看上去很胖,眼袋很重,臉上全是斑斑點點的,完全沒有了少女時代的那種白凈。我突然心裏有些快感,覺得自己為這個女人糾結著,跑到這個臭烘烘的超市來視察,簡直是滑稽可笑。——我這種快感的源頭還不單是這個,我當時除了妻子,外面還有了一個女人,她有一米七二的個頭,皮肉如凝脂,這個,待會兒還要細說給您聽——我拿眼前照片上這個女“高加林”跟我外面的女人比,一個地上蛤蟆、一個空中天鵝啊,她這光景甚至長得連我的大老婆都不如。事業就更不要談了,我大老婆那時已經是市人民醫院的高級專家了。我把她們三個人在心裏比了比,別說心裏那個得意呀。

2

好的好的,還是要說回前面,還是從那年被小吳甩了之後說起。

起初,那事對我影響真的不小。我回到部隊,有一陣子情緒很低落,心裏窩著一股無名火。大概在兩個月的時間裏,我跟戰友打了七八次架,都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您知道嗎,姓塗的那時是我戰友,又是老鄉,比我早一年入伍,已經當上小排長了。只有他多少聽說過我的事,知道我那段時間為什麽像發了神經,老是打架。他向連指導員舉報我,你看這人,後來搞紀檢是有前兆的啊,哈哈開玩笑的,他是好心,看我那樣下去很危險嘛,此前他勸過我,我說去你的姓塗的,你以為你是首長啊,管老子的事!所以,這小子就搬連指導員來了。

指導員是吉林人,對士兵特嚴厲。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營地外星光燦爛。指導員跟我邊走邊聊,出乎意料的心平氣和,還講了他自己失敗的初戀,一大堆人生道理。我們在山下兜了一圈,回到營房附近準備分開時,他突然用手電筒抽了我一個嘴巴,差點把老子的嘴給打歪了。我毫無防備,簡直給打蒙了,眼淚直往下滾。他說,今天我用手電筒打你個熊包的嘴巴,結束訓話,你個熊包給我在這裏站兩個小時,把蚊子喂飽了再滾回去。你好好反思我說的話,把它們消化了,不然,明天開始再看到你萎靡不振的熊樣兒,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我換四節電池的手電,打得你滿嘴沒牙,你好好給老子長點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