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聽時

慶熹十三年的五月十五,月兒出人意料的圓得駭人,浩然緩緩東升。清和宮浸在它緋紅的光芒裏,瓊樹玉花的繁華,被照出瑰麗的淒涼。

“怎麽這麽圓?這麽大?這月兒象是瘋了。”

伺候明珠的慈寧宮宮女名叫子葙,對明珠極是傾慕,前前後後“姊姊、姊姊”的不停奉承,明珠的飲食用度,竟不許小太監們沾上一沾,都是親自奉到明珠面前。此時將夜飯在桌上擺開,一眼望出去,慈寧花園的重重樓閣也擋不住月色,紅光將眼睛照得難受,不由嘰嘰喳喳地抱怨起來。

明珠放下筆,走來道:“紅月不是好兆頭,不要說它了。”

“是。姐姐吃飯。”

面前蓋子打開,卻是碗清爽的面,只漂著幾片碧綠的蔥花。明珠怔了怔,對子葙道:“這面我不吃,拿走吧。”

最終連菜也沒吃幾口,明珠便叫子葙預備香案,擺在院中的月光下。她合十對月而拜,也不知祝禱些什麽,默默上了香。

“呦,竟忘記明珠住在此處了。奴婢真是老沒記性。”洪司言手捧香爐從花園門洞外服侍太後進來,見明珠院中站著,忙對太後道,“要明珠回避麽?”

“不用。”太後看著粗使的宮女們支起香幾,淡淡的沒有什麽興致,隨口道,“有什麽神魔鬼道的?犯不著避人。”

話雖如此,宮女們已悄然退走,明珠才要告退,太後卻問:“求什麽呢?”

明珠搖了搖頭,“香是上了,卻不知道自己要什麽。”

“這是個聰明的孩子。”太後道,“有些願望注定落空,不提也罷。”她仰頭看了看月色,靜靜立了一會兒,向洪司言擺了擺手。

洪司言念念有辭,將香插在香爐裏,“您受用著。”

明珠微笑地看著,太後回過頭道:“你笑什麽?”

“原來太後也不是許願來的。”

“天下這麽多人,神佛怎麽照顧得過來?”太後道,“偶爾能滿足你一個願望,就很好了。願,我是不會再許了,只不過想起些故人。”

“故人?”

“身在我這個位子,一生殺人無數。有些人死了,我連名字也記不得;有些人,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待他真的死了,卻覺得不如自己也死了好;還有些人……”太後幽然透了口氣,“只望自己替他去死,也留不住他稍息的性命。”

明珠想了想道:“奴婢尚體會不到太後的心思,奴婢只是想有那麽一刻無憂無慮的快樂,能永永遠遠地停駐。”

洪司言笑道:“太後主子可要說姑娘心中盡是奢望了,有那麽一瞬夠姑娘今後嚼著,消化著,就不錯了。”

“她還年輕,往後擇良婿而配,日子美著呢。”太後笑著打斷洪司言,對明珠道,“我去你屋子瞧瞧。”

明珠側身引路,她屋裏的奢華之物都是從前的擺設,只有臨窗的大繡架能入太後的眼。

“最近在繡什麽呢?”太後問。

“繡的都是佛像,太後說要拿到普聖庵去的。”

太後笑道:“佛誕節的時候隨便一說,你倒記得了。我看看。”

“才打了樣子。”明珠將繡架上所蒙的白緞揭開,內裏是赤足悠然站立的觀世音,正用柳枝沾取凈瓶中的清水,從戈壁的萬裏沙塵中點化出一朵搖曳金蓮。

“這就極佳了。”太後點頭,“所謂神佛奇跡,不過如此。說到這個卻想起很久沒去普聖庵進香了,要不明天就去一趟。”

“今天十五啊,主子。”洪司言埋怨道,“怎麽不趕著日子去?”

“這是凡夫俗子的計較,佛祖哪裏在乎初一十五?想著佛爺了,就磕個頭,是我們的虔誠。就是明日吧,明珠也去。”

“奴婢也去?”明珠微微一驚。

太後道:“帶上這觀音像,讓段太妃看看,既然要繡給普聖庵,聽聽她怎麽說。”

“是。”明珠恍恍惚惚接口,不知所措地絞著手帕。等太後走了,才心神不定地來回踱步,有時想想已行軍在千裏之外,卻又縈繞心頭不去的辟邪;有時想想近在咫尺,卻仿佛天涯般遙不可及的普聖庵,一夜裏望著明月,輾轉難眠。

太後慈駕次日一早便從清和宮玄武門而出,行到隱環路前,成親王便趕來在轎前磕頭。洪司言出來道:“知道了,請回。”

從前聽說太後至普聖庵進香,成親王必然攛掇太後下山時遊幸清瀾行宮,蕩舟福海之上,現今他每日清晨便至紫南門裏佑國殿理政,千頭萬緒著實辛苦,此時只恨分身無術,又叩了頭,便急急趕回清和宮。

福海就在西北城中,水面不大,卻難得有一縱丘陵頗為清峻。至上元帝時,方在這裏興建清瀾行宮,疏疏朗朗的水中樓閣,象懶洋洋的世外桃源,很不似先帝浮誇囂張的性子,卻不料先帝晚年極喜居住在此,當時在清瀾行宮侍駕的,也只有段時妃一人而已。所以先帝駕崩後,段時妃出家在清瀾行宮後山上的普聖庵,似乎早就是宮裏預料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