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齊寡婦(第3/7頁)

楊展穿出後窗,輕飄飄落在窗外七八尺遠,一轉身,只見墻根下,立著一個矮老頭兒,向他低低贊道:“好俊的功夫,鹿杖翁畢竟老眼無花。”楊展心裏說:“原來你故意在後窗外,來考較我的。”心裏這樣想,看在虞錦雯面上,只好走近前去,深深一揖,嘴上說道:“匆匆和幾個同伴出京,未能拜訪老前輩,尚乞海涵一二,想不到老前輩也出京來了,怎知道晚輩住在三義店呢?”虞二麻子說道:“此地不是談話之所,那邊住著幾個賊崽子,我瞧見你們同伴中一位女英雄,也聽他們去了,這幾個賊崽子,沒有什麽了不得,我們且撿個僻靜處所,談一下,你跟我來。”說罷,便向屋後圍墻走去,一聳身,便縱出去了。楊展見他老氣橫秋,初次見面,便以長者自居,談吐卻非常爽直,而且語氣親切,猛地轉念,那位任性而行的鹿杖翁,還不知和虞老頭兒說什麽來,虞錦雯的事,也許當作真事般和他說了?所以虞老頭兒在窗口一探頭,忙不及聲明錦雯是他侄女,看情形,也許在他眼內,已把我當作侄女婿了。這種事,一時沒法分辯,只好含糊著再說。

他跟著虞二麻子的身影,縱出三義店後身的圍墻,一先一後,翻過一座黑土岡子,穿入一片高粱地,約摸走了半裏路,前面一片樹林擋住,月黑星稀,瞄著虞二麻子身影,穿入林內,才看出是座像樣的墳地,樹林是圈著墳地的。只要看周圍的樹木,盡是合抱的白皮松,這座墳定是百年以上的老墳地。前面墓道上,還有石人石馬對立著,墓左豎著巍然聳立的大石碑,墓中枯骨,最少是個赫赫一時的人物。黑夜瞎摸,有事在心,也沒有這樣閑情逸致,去摩挲墳前的碑文。墳後林上的夜梟子,咻溜!咻溜!在那兒悲啼,增加了深夜荒墳的淒清。

虞二麻子在石碑前面立定身,笑道:“這兒很好,我今夜能夠會到你,高興極了,實對你說,你們從京城動身,過了高碑店,我已跟上你們了。

你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因為我夜入廖侍郎家裏,暗地裏見過你面的。”楊展聽得未免吃驚,心說:“你還是為了那档事來的。”不禁脫口而出道:“老前輩既然有意跟蹤,為什麽不早早露面,老前輩這樣跋涉長途,倒叫晚輩心裏不安了。”虞二麻子聽出軟中有刺,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你以為我為了你們,才跑這麽遠麽?笑話,我虞老頭子一輩子雖然心狠手辣,還不致在自己侄姑老爺身上施展。”這姑老爺三個字,更使楊展吃驚,心想不好,這事越扣越緊,總得說明一下才好,剛一張嘴,喊出“老前輩”三個字,虞二麻子立時搶著說道:“你莫響,聽我說,鹿杖翁到得真是時候,幾乎使我做出見不得人的事,我一聽他說虞錦雯在你府上,鹿杖翁和你老太太已辦得停停當當,你又高中武進士,得了參將的前程,我真高興極了。我虞二無男無女,我只有這麽一個侄女,時時惦著她,想不到我侄女倒有志氣,似乎也配得過你,而且我虞二面上也沾了光。我虞二雖然心狠手辣,在六扇門中吃了一輩子,可是自問良心沒有黑過,沒有做過沒出息的事,雖然是個快班頭兒,出身不高,在京城裏還說得出去,還不致玷辱我們姑老爺……”楊展越聽越不是味兒,鬧得無言可答,不知說什麽才好。虞二麻子只顧自己說話,絕不理會楊展的神氣,黑夜之間,也不大瞧得出來,而且說得滔滔不絕,絕沒有旁人張嘴的余地。他吸了口氣,又說道:“未出京時,我明白你得鹿杖翁那封信,心裏還是疑疑惑惑的,總以為六扇門的鷹爪孫,哪有好東西,絕不會去找我虞老頭子的,但是我真想見你一見,所以暗地裏到了廖宅,偷偷瞧了你一下,心裏還是不安,還想請你出去,好好招待一下,讓我同行中一般後生小輩開開眼,我虞老頭子,也有這門高親。再說,我鰲裏奪尊、人前顯耀的姑老爺到了北京,我沒有好好的會一下親,我侄女錦雯面前,也交待不過去。可見鹿老頭子說走就走,你又為了那档案子,急急出京,叫我老頭子幹著急,毫無法想。不料事有湊巧,大內發出二十萬兩餉銀,欽派了堂印太監王相臣押運,王太監是我老頭子的飯東,我年老退役以後,便在王太監府裏一忍,王太監為人怎樣,我不管,他待我,可是稱兄道弟,當我一個人物看待,我們這種人,受了人家好處,極不能擱在一邊,王太監押運餉銀,雖然有軍部調撥一名參將和一隊護餉官兵,他自己還帶著幾十名禁衛軍,他卻知道這條道上,不比從前,沿途亂得厲害,綠林人物,更是活躍,求我跟他跑一趟,隨身有人保著他,放心一點。照說這批餉銀,起運出京,大約比你動身時早一二天,可是一過涿州高碑店,我便看出情形不對,有吃橫梁子的暗樁,墜上這批餉銀了。敢動這大批餉銀的,絕不是普通人物,沒相當的把握,絕不敢動大隊護運的官餉,光棍不鬥勢,既然敢鬥一鬥官家的勢力,不用說,事情很棘手的了。可是我只看出一點風色,還不能十分確定,不便和王太監實說出來,推說路上有形跡可疑的人,應該留神一點。我便離開了大隊,故意落後一段路,裝著不相幹的行人,暗地留神吃橫梁子的舉動,想不到我這樣一來,在清苑到望都道上,便瞧出你們也從這條道上來了,不用認你本人,只遠遠瞧見你胯下追風烏雲驄,便早認出來了。我心裏一喜,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居然碰上了。同時卻又替你擔心,你騎這匹寶馬,在綠林道的眼內,比萬兩黃金還眼熱,遲早會引出麻煩來的。那時我算定同在這條道上走,只要不過黃河,隨時都可碰上,先不忙著和你打招呼,因為這批餉銀關系太大,關系著無數軍民的性命,我得用心探出一點線索來,總得探明哪一個山頭,有這麽大的膽量。我充作到河南收賬的老客商,一站一站的綴下去,綴著幾個暗墜銀馱子的匪人,直到了這兒沙河鎮。可恨的王太監,我雖然吃了他的飯,不由我不恨,這批餉銀關系何等重要,他卻在鴻升老店擺起了欽差的譜兒,在這兒息馬養神,竟蹭蹬了兩天兩夜。在這兩夜內,我也摸著了三義店匪人的暗舵,探出一點眉目來了。雖然只探出一點眉目,我自己明白,生有處,死有地,我這副老骨頭,要撂在這條道上了。我是不是為了保全這批餉銀,或者為了報答王太監平日一番恩情,情願把老命撂在此地,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在未死以前,我得和你會一面,請你捎個口信給我侄女錦雯,萬一見著鹿杖翁,也通知他一聲,只要說一句,虞老頭子為什麽死的,便夠了。還有,你們得趕快走,越快越好,馬上得動身才好,千萬不要淌在混水裏,切記切記!我言盡於此,這便是我此刻來找你談一談的原因。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你回房去吧!我要走了!”說罷,嘆了口氣,點點頭,便轉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