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賣荷包的家(第4/5頁)

但是九奶奶眼高於頂,普通人休想問津,凡是入幕之賓,都是經九奶奶親自選就的,有財有貌的風流男兒,或者是具有特別權勢的人物。前幾年,香窟並不在此,卻是門庭如市,車馬盈門,而且黑車四出,用計劫取俊壯男子,囚入迷香窟裏,許多少年子弟,竟有因此失蹤傷身者,風聲鬧得太大,禦史登了彈章,九奶奶幾乎弄得鋃鐺入獄人財兩失。幸而她平時背有靠山,聲氣相通,居然彌縫了事。這一來,九奶奶匿跡銷聲,藉著司禮太監曹化淳的庇護,悄悄遷居於這個僻巷之內,不敢像從前明目張膽的大做,居然想入非非,用荷包為記,只偷偷摸摸做些舊日生涯。可笑曹太監庇虎傷身,引狼入室,府內一群姬妾,正在廣田自荒,得此近水樓台,豈肯放過?早和九奶奶結成不解之緣,另訂密約了。

劉道貞倜儻不羈,也許在九奶奶家,曾作入幕之賓,也許耳熟能詳,深知內幕。為了三姑娘的事,運籌帷幄,居然想到這條線索上去。他自己並沒露面,指明地點,暗授方略,由楊展單獨前往,以挑選荷包為名,敲門而入,楊展進門時,只有一個龍鐘的老嫗應門,領到第二進院落穿堂小坐,老嫗便自退出。堂內設備,並不起目,無非應有盡有而已。半晌,一個垂髫雛婢,從屏後出來,捧著一盞香茶待客。楊展已經明人指教,九奶奶詭計多端,恐怕這盞香茶內有把戲,哪敢沾唇,便向雛婢道:“我要挑選上等的各式荷包,你家貨樣可曾完備……”一語未畢,屏後笑道:“上等貨應有盡有。”從這句話音裏,轉出一個畫眉裁鬢、面如銀盆的貴婦人來,看臉上依然明眸皓齒,還留著一點少婦豐姿,而且翠羽明鐺,一身內家裝束,頗有點華貴氣象,只可惜發胖得有點身材臃腫。楊展明白,這婦人定是盛名之下的九奶奶,故意學出紈絝子弟的樣子,跳身而起,兜頭一揖,笑嘻嘻地說:“幸會幸會!想不到九奶奶今天親自出來待客,面子不小,有幸!有幸!”九奶奶嘴上噫了一聲,格格一陣笑,笑得面頰兩塊肥肉,畫涼粉般哆嗦了一陣,指著他笑道:“小夥子,九奶奶面前,休弄鬼吹燈,你不是想挑選上等荷包嗎?這兒不是談話之處,來!跟我走!”說罷,便往屏後走。楊展吃了一驚,心想自己還沒有說出所以然,她倒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為了三姑娘大事,既然到此,也只好冒險一闖的了,心裏轉念,腳下已跟著九奶奶轉過屏後。見她沒往後院引,轉入側面一道黑黝黝的夾弄,九奶奶一面走,一面和他說笑。楊展心頭直跳,不敢答腔。九奶奶立時覺察,嗤地一笑說:“小夥子,你還是初出道的雛兒哩!”這條夾弄,足有四五十步長短,夾弄盡頭,卻是一堵砌死的墻,黑沉沉地看不出有門來。九奶奶搶上一步,伸手在墻上摸了幾下,吱嘍嘍一響,整堵墻壁,竟向右面縮了進去。面前頓時一亮,立時鳥語花香,嫣紅姹紫,換了一個天地。九奶奶和楊展走出墻外,一按機關,整堵墻壁,依然嚴絲密縫的還了原。楊展留神這堵墻壁,原來是極厚堅木做就,下有鐵輪子,嵌在石槽裏,裏外都有暗藏的啟開機關。暗暗記在心裏。

楊展跟著九奶奶,踏上一條花園正中的卍字畫廊,這畫廊中間是十字形,把一座精致花園,劃分為四面,除這面暗藏機關的木墻,似乎是出入的總門以外,其余三面畫廊盡頭,都通著一式的雕欄朱戶的抱廈,四周花木映帶,池沼縈回,益顯得曲徑通幽。重門疊戶後面,還有妙境。楊展逐步留神,看出此處定是當年公侯府第的花園,大約因為先後銜接,僅一墻之隔,被九奶奶圈了過來,整治一新,辟為秘窟。九奶奶領著楊展,穿過畫廊十字交叉的中心,向對面正中一重繡戶走去,立時從裏面走出兩個妖嬈侍女,打起猩紅軟簾,讓兩人進內。楊展舉步進室,只覺寶光璀燦,陳設富麗。九奶奶並沒在進屋內待客,穿過這重堂屋,只一拐,又轉入一處目迷五色的華屋,屋內繡幃錦幛,似乎前後還套著不少復室。九奶奶和他,在這屋內靠壁的繡榻上,並肩坐下,侍女們立時分獻香茗,端上果盒。九奶奶微一揮手,侍女們便悄悄退走。

九奶奶笑盈盈地向楊展說道:“你既然知道我九奶奶名頭,當然經過明人指教,才敢到此,你為什麽不挨到起更進來呢?你要知道,你要挑選上等貨,有的是,可得等到三更時分。再說,看你模樣,當然是一位闊公子,但是京城裏幾家說得出的公侯府第,都在我九奶奶肚裏,這幾家的子弟們,都沒有像人樣的,你又帶著川音,可見不是這兒人,而且陌不相識的,居然敢單身獨闖,膽子真不小!小兄弟,你得說實話,你是誰家子弟?進京幹什麽來了?今天上我這兒來,還是瞧見了誰家可人兒,設法想,想九奶奶施點手段替你醫相思病呢?還是想見識世面,求九奶奶畫符點將,替你做個媒呢?小兄弟,不用害臊,你就痛快說吧。”楊展一聽,明白晚上才有鬼戲,心頭一松,故意搖著頭說:“你猜的都不是,我不是四川人,不過從小在四川長大的,至於我姓甚名誰,誰家子弟,關系我父親名頭,我不便說,你也不必問我,也不願對你隨意捏造,指點我到此的人說,只要你肯接待,照例不問人家姓名出身的,怎地破例問起我來了?”九奶奶說:“咦!此刻幾句話,很是在行,好,我暫不問你出身姓名,你剛才說過,我猜的都不是你到此的原因,我問你,你巴巴地為什麽來了,難道你只要見見我九奶奶麽?”說罷,格的一笑。楊展故意笑道:“也許有一點,說實話,我想求你幫個忙,不過初次見面,一時又礙口,不知怎麽才好。”九奶奶笑道:“說著說著!又顯出雛兒的嫩相來了,九奶奶是幹什麽的,這兒是什麽地方,孔夫子門前休賣百家姓,用不著假撇清,哪一家的雛兒,攝了你的魂了!”楊展故意囁嚅了半晌,才說道:“實對你說,我無意中瞧見了大佛寺街曹府的七姨,實在長得和天仙一般,害得我眠思夢想了許多日子,經人指點了一條明路,才知那七姨是你幹女兒,常到你這兒來的,所以……”九奶奶一聽他說出七姨,立時眉頭一皺,不待他再說下去,搶著說道:“要命!你怎地偏偏看中了七姨呢?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依我看,曹府幾房姬妾,最美的要算五姨和十二姨,你怎地偏偏看上七姨呢?曹府十幾房姬妾,除出七姨,不論哪一房,我都可以替你手到擒來,惟獨那七姨,連我九奶奶一時也沒法想了。”楊展有意繞著圈子說:“我的九奶奶,七姨是你幹女兒,你便作難了,事成以後,你要我怎樣重謝,都可以。”九奶奶嘆口氣道:“小兄弟,實對你說吧,七姨現在被一位魔王占住了,這位魔王不是別人,便是曹府的總教師爺八指禪師,此人武藝高強,殺人不眨眼,手下統率著一二百名打手,是曹公公唯一保護身家的高人,你怎地想虎口上拔毛呢?”楊展假作吃驚似的問道:“我真不懂,八指禪師一個出家人,不守清規,替人家護院,已是不該,怎的又占了主人的姬妾,曹公公難道睜著眼充王八麽?照說曹公公是凈身的太監,怎地府內養著十幾房姬妾,這不是沒事找事,自討沒趣麽?”九奶奶啞然笑道:“初出道的小夥子,你不懂的事多著呢,你知道太監凈身怎麽一回事?宮裏太監多得數不清,能夠巴結到皇上面前,得到寵信的沒有幾個,這許多太監,真個凈身的,當然不少,也有在凈身時化了錢,弄得半凈不凈的,曹公公便是這種人……”楊展聽她說得離了題,慌攔住道:“九奶奶,老虎口上拔毛,我沒有那麽大膽子,我只好死了這條心,可是你這地方太好了,九奶奶!現在我再和你商量一档事,明晚我想借你地方,會一個人,請你替我辦一桌精致的消夜菜席,九奶奶!你如應允的話,請你把這個收起來。”一面說,一面從腰兜裏掏出一錠黃金,擱在九奶奶身邊。九奶奶看都不看,用手指著楊展笑道:“九奶奶這兒,本來沒有這個規矩,別人來是辦不到的,今天老姊姊,存心交你這個小兄弟,可有一節,下不為例。明晚起更時分,你們悄悄地進來,一切都會替你預備好的。九奶奶存心交友,這錠金子快收起來,將來老姊姊求你的事,多著哩!”楊展站起來,拱拱手道:“彼此心照不宣,這點小意思,你留著賞人吧。”說罷,便舉步告辭。九奶奶親自送出抱廈,卻命身邊侍女們,陪著通過進來時候裝有鐵輪石槽活動的假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