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且食蛤蜊休問天

仇兒年紀雖輕,卻是忠心護主,尤其是遠在嘉定的雪衣娘,是仇兒平日感恩敬服的主母。他覺得一個江湖賣唱的三姑娘,鬼鬼祟祟在主人房中,盤桓了一夜,哪有好事?我主人也太對不起主母雪衣娘了。非但他如此著想,連外屋兩個長隨,和一清早鬧得迷迷糊糊的夥計,心裏都是這樣想。

不論是誰,只見表面,不明就裏,大約都要作如是想。其實仇兒枉屈了三姑娘,而且也輕視了他主人了。不是三姑娘冰清玉潔,不願如此如彼,無奈中有曲折,勢不可能。

原來那天晚上,楊展取出一錠銀子,叫三姑娘改換裝束,三姑娘似嗔非嗔的,留下琵琶、裊裊出房而去,而且退房出店,一去無蹤。楊展瞧著她留在桌上的鐵琵琶,卻明白這是她隨身之寶,此去定有所為,也許明天一早便來了。一聽鎮上已經起更,外屋仇兒和長隨們,業已呼呼大睡,便把房門掩上,正要預備安息。忽聽得後窗有人輕輕彈著窗上的花欞,楊展一愣,喝問:“是誰?”窗外立時接口道:“相公噤聲,是賤妾三姑娘。”楊展奔近窗口,悄喝道:“深夜不便,你明天再來吧。”窗外急道:“相公,你不知道店裏進了匪人,多半是來對付貴同鄉曹客人的,相公,相公快開窗,待妾進來說明就裏。”楊展聽得微微一驚,便把窗閂輕輕拔下,悄悄地開了半扇窗,身子一閃,窗外的三姑娘,一個燕子穿簾,業已飛身而入,隨手把後窗掩上,落了閂。俏生生地立在楊展面前,似笑非笑地瞧著他。楊展一瞧她身上身下改了樣,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色青的短打扮,背著一個包袱,頭上出用青縐勒額,腰上也緊緊的束著青縐繡花巾,臉上蛾眉淡掃,薄薄的敷著一點宮粉,卻顯得雅淡宜人,別具嫵媚。她覺察楊展不錯眼的打量她,低鬟一笑,把背上包袱取下,背轉身,打開包袱,取出一件素凈的淡藍對襟衫子,披在身上,系好了胸前琵琶結,緩緩地轉過身來,笑道:“相公!你瞧,這一改裝,便像你的……”她說到這兒微微一頓,楊展聽得心裏一跳,卻又聽她緩緩接著說道:“像你府上的使女們了。”楊展忙說:“不敢當!不敢當!可是這一改裝,果然比剛才好得多了。”楊展這個好字,無非說她雅淡一點,比剛才一身庸俗的妖艷裝束好得多罷了,原是指著系帶進京說的。在三姑娘耳內,卻把“好得多”三個字,當作楊相公憐香惜玉的總評,反而有點脈脈含羞了。

楊展一瞧,孤男寡女,深夜相對,情形很是尷尬,忙不及心神一定,面色一整,指著側面客椅上說:“三姑娘請坐,剛才你說,匪人進店,想不利於曹客人,端地怎樣一回事?”說完這話,自己先在床沿坐了,三姑娘向他瞧了一眼,把包袱結好,隨手擱在楊展床上,一轉身,並沒走向客椅去,卻坐在床頭一張杌子上了,笑盈盈地說:“賤妾隱身此處,探詢仇蹤,已有一個多月,平時寄身之處,在這鎮南市梢,化了一點錢,向一家開小飯鋪的老婆子,租了一間後院閑房,權且安身。剛才遵照相公吩咐,預備回到安身處所,改換裝束,算清房錢,到明天清早再到相公這兒,伺候同行。到前面賬櫃時,原預備通知櫃上,退掉了東廂房一間客屋。湊巧櫃上有個投宿大漢,正在爭鬧,硬要櫃上替他騰出一間房子來,賤妾便做了順水人情。那時只覺投宿的那個大漢,舉動兇蠻,路道不正罷了,並沒有十分注意。後來回到鎮南安身之處,在自己屋內坐了一忽兒,換了身上衣衫,走向前面去找開飯鋪的老婆子,算清賬目。忽聽得隔屋酒座上有人說著江湖唇典(即黑話),暗地在門板縫裏向外一瞧,時已不早,飯市已過,座頭上卻有兩個賊眉賊眼的和尚,在座頭上對酌,滿嘴都是黑話,而且認出那兩個禿驢,便是白天在街上,用人募化,鬧出事來的賊和尚。一聽他們黑話,竟說的要在今晚,刺死曹客人,以報街上之辱,已經派遣同黨,進店臥底。賤妾一聽這話,便想到櫃上碰到爭吵騰房的大漢,便是他們的同黨了,偏偏賤妾做了順水人情,把那間東廂房讓了他們,正和曹客人住的房間,同院的對面屋子,舉步可到。一想到事情兇險,心裏立時不安起來,明知有相公這樣大行家在此,曹客人也非弱者,賊禿未必得心應手,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賤妾知情不舉,良心上也說不過去,故而匆匆算清店飯錢,拿了隨身包袱,便悄悄地趕來,特地繞到屋後,偷偷地從後窗進來了。”楊展大贊道:“三姑娘俠腸義膽,不愧巾幗須眉,現在不必先知會曹客人,我倒要瞧瞧賊禿們如何下手?有何本領?敢這樣橫行霸道。”三姑娘笑說:“割雞焉用牛刀,相公只管安睡,有賤妾暗中監視著,諒這幾個匪徒,也討不了好去。”楊展一聽,她簡直打定主意,要在這屋內同處一宵的了,自己問心無愧,可是被外屋隨從們瞧在眼裏,將來回家,傳到雪衣娘耳內,未免有點解釋不清。心裏一轉,一時又沒法轟她出去,只好微笑道:“我知道你要施展鐵琵琶內的透骨釘了,這太霸道,重則傷命,輕則殘廢,定然替這鴻升老店留下禍患,你不用管,我來打發他們。”楊展一說出透骨釘來,三姑娘立時明白自己鐵琵琶內的機關,已被人家一覺無遺了,同時也明白了楊展的用意。暗想這位翩翩公子,少年老成,真是難得,使用話套話,漸漸地探詢楊展的家世,和武功的師門宗派。楊展有問必答,並沒十分隱瞞。三姑娘這才明白人家是川南首富,而且家裏還有一位本領出眾的夫人,便是外屋那位小管家,也是大有來頭,自己這些年,心高氣傲,雖然混跡風塵,自問還沒有辱沒自己,好容易碰著一位可心人物,不料人家宛如一只鳳凰,和人家一比,自己好像野地裏的小麻雀,也許人家還把自己當作聒噪的烏鴉?自己心頭暗藏的主意,立時打了折扣,雖然打了折扣,似乎還沒有完全絕望,好像隨風漂流的一顆浮萍,好容易得著一個有力的依靠,如果輕輕舍去,太不甘心。於是打疊起精神,預備用起水磨功夫來,款款地細探細談,殷殷地問寒問暖。無奈在楊展一方面,觀於海者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雖然青衫紅粉,促膝深宵,未免有情,也無非隱有護花之意,卻無問鼎之心,護花木於俠骨,問鼎便成挾恩,而且負義了,何況匪人隱伏,禍變將來,西廂之客,危機瞬息,這樣局面,也無法視若無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