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鬥 智(第2/4頁)

他正在想的是那個最多只不過有十六七歲,穿著件青布短棉襖,騎著匹青騾從他對面走過去的單身女孩子。

那個仿佛覺得似曾相識,卻又好像從未見過的女孩子。

他確信自己絕對不會看錯。

那個女孩子絕對沒有跟他有過一點關系,一點舊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雖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卻偏偏總是那個側坐在青騾上,那個風姿極美,仿佛在笑又仿佛沒有笑的女孩子。

——為什麽呢?

是笑了還是沒有笑?如果是笑,為什麽要笑?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為什麽要對一個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個年輕女孩子,為什麽要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們真的相識,她為什麽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將盡,昏燈已將殘。濁酒已盡,沉睡的旅人已將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該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聲響,輕輕、輕輕的一聲響,燈花散,燈滅了。

天燈還沒有燒起,天還沒有亮。寒冷孤獨,寂寞窄小,汙濁廉價的逆旅鬥室,忽然變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處,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聽到一聲響。輕輕、輕輕的一聲響,就像是燈殘將滅時那麽輕的一聲響。

他沒有聽見別的聲音,他什麽都看不見。但是,他身上每一個有感覺的地方,每一塊有感覺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覺的神經都忽然抽緊。

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一股殺氣。

殺氣是抓不住、摸不到、聽不見也看不見的。只有殺人無算的人和殺人無算的利器才會有這種殺氣。

只有殺人無算的人帶著這種殺人無算的利器,要殺人時才會有這種殺氣。

只有小方這種人才會感到這種殺氣。他全身的肌肉雖然都已抽緊,但是他一下子就從那一張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躍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鯉魚在黃河中打挺般躍起時,他才看見了那一道本來可將他刺殺在床上的劍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過那些可怕而又可貴的經驗。

如果他沒有感覺到那股殺氣。

那麽他一定也會像那被人刺殺在道旁的年輕夫妻一樣,現在也已經被刺在床上。

劍光一閃,劍聲一響。

劍沒有聲音。小方聽到的劍聲,是劍鋒刺穿床板的聲音。他聽到這一聲響時,劍鋒已經刺穿了木板。現在劍鋒刺穿的地方,本來就是他的心臟,可是現在劍鋒刺穿的只不過是一塊木板。

——不管這把劍是一把什麽樣的劍,這把劍一定在一個人手上。

——不管這個人是什麽樣的人,這個人一定還在床邊。

小方身子有如鯉魚打挺躍起。全身上下每根肌肉,每一分力氣都已被充分運用發揮。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後就直撲下去,向一個他算準該有人的地方撲下去。

他沒有算錯。

他抓住了一個人。

劍鋒還在床板間,劍柄還在人手。

所以小方抓住了這個人。

這個人被小方抓住一撲,這個人倒下。小方抓住這個人,所以小方也倒下。

兩個人都倒在地上,可是兩個人的感覺絕對一定不一樣。

為什麽呢?

被小方撲倒的這個人,本來以為必可一劍將小方刺殺的人,現在卻反而被小方撲倒,心裏一定會覺得非常驚訝恐懼和失望。

小方的感覺更驚訝。因為他忽然發現被他撲倒抓住抱住的人,居然是個女人。

一個非常香、非常軟、非常嬌小的女人。

他看不見這個女人。看不見這個女人穿的是什麽衣服,看不見這個女人長得是什麽模樣。但是他看見了這個女人的眼睛。

一雙發亮的眼睛。

一雙他覺得仿佛曾經看過的眼睛。

兩個人都有眼睛,兩個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小方確信自己一定見過這個女人,一定見過這雙眼睛。卻偏偏想不起是在什麽時候見過,是在什麽地方見過的。

“你是誰?”小方問,“為什麽要殺我?”

這個女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笑得很甜。

“你居然想不起我是誰?”她吃吃地笑著說,“你真不是人,你是個王八蛋。”

就在她笑得最甜的時候,她手裏又有一件致命的武器到了小方的咽喉間。

每個女人都有手。

女人有很多種,女人的手有很多種。有些很聰明的女人,卻偏偏長了雙笨手;有些女人很秀氣,卻偏偏長了雙粗手。

這個女人不但美,而且很幹凈。穿的衣服就好像剛從裁縫手裏拿回來的,頭發也無疑剛經過精心梳理,甚至連鞋底都看不到泥。

奇怪的是,她指甲裏卻有泥。

她手裏捏住的是一條小蟲,一條黑色的小蟲。她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捏住這條小蟲,把這條小蟲放在小方的喉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