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九折 天長路遠魂飛苦(第3/5頁)

在完顏清中印象裏,觀音奴是他見過最美麗的姑娘,又驕傲,又頑皮,可惜跟自己不是一路人。現下她可憐巴巴又故作堅強的模樣,倒讓他少了幾分距離感,一時口快,便道:“什麽大不了的事,不就是跟情人鬧翻了麽?天涯何處無芳草,馬齒莧到處都挖得到。”

觀音奴滿腹悲酸,被完顏清中這樣一激,終於忍不住哭出來。她把臉埋在手裏,無聲地哭著,淚珠濡濕了掌心,積起兩汪鹹澀的水。

她最愛的人,笑起來左邊會露出一顆虎牙,陪自己度過孤單的少年時光,幫自己融入宋國的生活。與他共度此生的想法,就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自然。可惜一覺醒來,在街上遇到了一個女人,一切就被顛覆了。

她幻想的未來、規劃的人生都與沈皓巖緊密相連,盡管如此,她還是決心跟他割裂。若她現在不是十九歲,而是二十九歲,興許會通達一些,作出不一樣的決定,但是當下,除了一個人走完這條慘痛絕望的路,她想不出還有別的路可走。

完顏清中站在旁邊,等觀音奴微微抽動的肩膀安靜下來,他清清嗓子,道:“蕭姑娘,想想世上還有比你更悲慘的人,你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見她不出聲,他就用這種帶點兒自嘲的口氣說了下去:“譬如我吧,已經定過四回親了,卻始終沒法兒把媳婦娶進門。第一回定的是母族烏古論氏的表妹,還沒過門就病逝了。第二回定的是星顯水石烈部的嫡女,轉年草原上鬧狼災,她遇到狼群,重傷不治。第三回定的是徒單家的小女兒,結果上元節‘放偷’的時候,她跟人跑了。第四回定的是溫敦家的大姑娘……”

完顏清中嘆了口氣,說不下去了。

觀音奴等了一會兒,擡起頭,睜大兔子般紅通通的眼睛,問道:“第四回呢?”

完顏清中苦笑道:“溫敦家的草場失火,她連骨頭都沒找回來。”

觀音奴皺起眉,尋思道:“按漢人的說法,你的命太硬了,克妻,若想姻緣順利,必須找個命比你還硬的姑娘才行。”

完顏清中搖搖頭,“說真的,我已經不敢想姻緣之事了,就怕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又遭連累。”他看著她,緩緩道:“一次又一次地遇到這種事,我也覺得痛苦。每次我都覺得忍不下去了,但是只要肯捱,總有一天會緩過氣來。”

兩人慢慢聊下去,氣氛變得友好起來。

強大樂觀的心靈擁有足夠的感染力,尤其在它毫不掩飾地向人袒露的時候。完顏清中的黴運不會減少觀音奴的不幸,但在這悲傷時刻,他善意的分享讓她感到了溫暖。

告別的時候,觀音奴的右手還按在左胸,微微俯身,向完顏清中道謝,他亦俯身還禮。

橙紅的暮色裏,觀音奴背脊挺直,步伐稍顯沉重,繞過一段殘垣後不見了。完顏清中站在原地,回想她轉彎的一刻,那沐浴在溫暖光線裏的年輕臉龐。他露出釋然的笑容。

天邊堆疊著金紅的暮雲,黃昏的荷風院像浸在清澈的郁金香酒液裏,金色浮動,氣息清爽。

沒藏空今晚要去開寶寺聽大和尚講禪,穿過庭院時,他擡頭看了看二樓,窗戶緊閉,簾幕重重,一絲光也不透。他想:“原以為小主人是為了報復觀音奴而跟沈三相戀,現在看了,她是真的在意沈三。唉,可憐的主人。唉,可憐的觀音奴。”

二樓內室,燈燭俱滅,衛慕銀喜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黑暗中。她陷進了嫉妒和仇恨的泥沼,掙脫不得。

銀喜即將滿二十三歲,按說這樣的年紀已經不會對愛情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然而阿佛洛狄忒的詛咒太過強大,它給予的幸福有多豐沛,失去時的痛楚就有多深刻。

對於被情人拋棄的命運,銀喜不願默默忍受,她選擇了世間獨一無二的報復——永遠留在他胸口,低頭可見。從此以後,他每一次動情,每一次歡愛,見到的只會是她的容顏,聞到的只會是她的氣息,聽到的只會是她的聲音,觸到的只會是她的甜美。她的地位,沒有人能取代。

這是真寂寺的畫魂大秘儀,真芝老祖一度想用這個秘儀來報復兄長真蘇和意中人瑟瑟。銀喜從父親那兒聽說過它,執掌白密戒後,便強迫沒藏空傳授給了自己。

黑暗中,銀喜想起沒藏空當時的表情,一半是無奈,一半是不安。她冷靜地想:“空害怕我把畫魂大秘儀用到他身上吧?像他這樣不解風情的家夥,就算用血肉靈魂作祭品,把我繪在他胸口,又有什麽用呢?”

躺到夜半,銀喜撐起身子,摸索著點亮了蠟燭。她跪坐在他靠過的矮幾旁,從隨身的香囊中取出一綹頭發。昏慘慘的燭光裏,銀喜神經質得拉扯著頭發,嘴角微微抽動,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