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九折 天長路遠魂飛苦(第2/5頁)

當戀人變成眼裏的一粒砂,沈皓巖竭力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忍住如火肆虐的炎症,寧願眼睛壞掉也不願失去她。觀音奴卻恨不得將那粒砂跟自己的眼睛一道剜除,她在意的不是衛慕銀喜,而是她被辜負的情意、被質疑的人品:如此熱烈純粹,所以不能妥協;如此自我自尊,所以無法原諒。

兩個人愛得一樣用力,卻朝著不同的方向使勁,終至破裂。

觀音奴決絕而去,沈皓巖木立當地,銀喜頗擔心,想拉他的手,卻被他推開。他心情激蕩之下,手上未免失了分寸,銀喜的腰狠狠撞在桌子的銳角上,霎時間痛得淚水漣漣。

沈皓巖扶了銀喜一把,隨即松開。昨日的旖旎風光還歷歷在目,心底的柔情蜜意卻已化作飛灰,他不明白自己中了什麽邪,竟然不管不顧地跟著夏國蠻女攪到一起。激情消失後尚存責任,他做不到始亂終棄,但目前也沒有辦法安置她,只得道:“我絕不會放棄夜來,所以事情平息之前,你不要再來找我,過後我會給你交代的。”

沒藏空沒有隨行,跟銀喜來的侍從粗通漢語,結結巴巴地翻譯:“沈少爺舍不得那個漢女,讓主人以後不要來找他,他會給主人交代的。”

銀喜似沒有聽到侍從的話,呆呆地看著沈皓巖離開茶肆。淡薄的日光照著他的背影,始終沒有回頭。昨日還與她血肉交融的男子,今日就這樣一去不回頭。

恍惚中,銀喜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她跪在父親的棺木前,凝視著他覆滿墨色菊花的蒼白屍體。被拋棄的恐懼使她艱於呼吸,但是不管她怎樣向佛祖禱告,他都不會再回來了。

銀喜腿一軟,跪在茶肆窗畔,雙手抱頭,發出一聲聲短促的哀叫。聲音中蘊涵的悲愴和絕望,令人不忍聽聞。

觀音奴縱馬馳過東京街市,她的馭馬之術已成為本能,即便現下理智全無,怒潮滅頂,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車流中仍然遊刃有余。

榮家書鋪斜對面的陳氏米鋪,今日沒有開門做生意。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書生靠在米鋪的門板上,拎著癟癟的米袋,百無聊賴地望著街景。

觀音奴的馬掠過半條街,又折回來。她端坐在馬上,冷冷地俯視著米鋪門口的書生,鳳眼微微挑著,像被仔細切割和打磨過的黑色鉆石,閃著剛強淩厲的光芒。

“我在上京跟你交過手,你是……”她頓了一下,聲音清脆冰涼,“半山堂的完顏清中。”

見觀音奴還記得自己,完顏清中十分喜悅。他微笑回視,卻駭然發現她眼底眼中充血。有一瞬間,完顏清中覺得觀音奴眼裏落下了朱砂色的淚水,然而定睛再看,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帶著懷疑,充滿殺氣。

數百招後,完顏清中於烈烈刀風中,聽到一個極低的聲音:“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觀音奴執念太深,竟在不知不覺中道出心聲。完顏清中心頭一震,暗道原來如此。他這一走神,燕脂刀便已逮住破綻,擊落雙鉤,抵在他頸項。

完顏清中苦笑一聲,安靜地等觀音奴發落,燕脂刀卻沒有再推進。鋒銳的刀氣劃破了他的皮膚,血跡蜿蜒如蛇,爬進青色的衣領。

觀音奴深深吸氣,緩緩吐氣,從那種玄妙的境界回到了現實。她努力克制著澎湃的殺意,半響後方才開口:“說吧,你扮成漢人混進東京,意欲何為?”

完顏清中心念電轉,竟將來意剖白:“尊師曾在半山堂遺失了一卷《三京畫本》,家兄得後甚是喜歡,時時展卷,無意中在羊皮封面下發現一張白絹地圖,繪的是胡裏改路的山川形勢。家兄一看之下,憂喜交加,憂的是宋國竟有人如此熟悉我金國地理,喜的是若能拿到宋國全境的地圖,對我東西二路大軍伐宋極有用處。我潛入東京,為的正是《三京畫本》的地圖。”

觀音奴的手一緊,嗤道:“想得倒美。這麽說,你哥也是半山堂的?”

完顏清中感到燕脂刀切進傷口半分,卻不著慌,微笑道:“那倒不是,家兄完顏希尹,在西路軍任元帥左監軍。蕭姑娘別惱,我跟你坦白此事,乃是明搶之意,並無暗算之心。尊師不日抵京,家師隨後便到,萬事自有兩位師尊做主,何須你我爭執不休?”

觀音奴一想也是,收了刀,拭凈刃上的血,沿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去了。

完顏清中將頸上的傷口包紮妥當,從另一條路離開,熟料拐了幾個彎後,又遇到了觀音奴。廢圮的石階上,她抱膝而坐,眼中水霧蒙蒙。

觀音奴瞥見完顏清中,抹了一下臉,冷冷地道:“大路朝天,各走半邊,這麽大的園子,你不會換個方向走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