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東京夢華 第十折 眼前便有千裏愁(上)

宋國靖康元年(1126年)十月初三。

一進十月,風裏便有了凜冽之意。秦府青木院的碧漆竹簾早己散下,換上了梅紅撒花氈簾。細細的沉水香裏,李希茗若有所思地倚著點籠,食指輕叩著攤在膝上的賬冊,良久沒有翻動一頁。

夜來和皓巖倆孩子,原本好得蜜裏調油,這兩日突然成了陌路人,讓李希茗深感不安。她清楚女兒的性格,若對皓巖有怨,不會忍耐,必定馬上說出來,得到合理的解釋後就不再糾纏,像現在這樣僵持,估計事情很棘手。

“姆媽找我?”觀音奴挑起簾子,沒精打采地走進內室。

李希茗見觀音奴面色蒼白,眼底血絲畢現,很是心痛,挽了她的手坐在榻上,“真是傻孩子,什麽大不了的事,這樣自苦。你跟皓巖有什麽齟齬,告訴姆媽,姆媽給你做主。

以觀音奴此刻的心情,實在不願跟人提起痛事,但母親殷殷垂問,她也沒有必要隱瞞,不增不減地將那日的情形說了一遍。

李希茗乍聞沈皓巖離京數日,其實是躲在客棧跟夏國蠻女偷歡,不禁震怒。及至聽到沈皓巖不思自省,反過來指責觀音奴早跟耶律嘉樹有私,李希茗倒冷靜下來,“這位契丹法師待你甚好,皓巖向來看重你,因此有了誤會也未可知。”

“嘉樹法師身懷大能,草原上人人奉若神明。”觀音奴的臉漲得通紅,想起來就氣得發抖,“他說,他親眼看到我跟嘉樹法師在居延素心泉畔相擁相親……褻瀆法師。毀我清白,這種話他都說得出口!”

觀音奴斬釘截鐵地道:“尚未成親就移情別戀,還誣我跟別人有了私情,如此輕我辱我,哪裏能忍?我已經跟他一刀兩斷,今生今世,絕不嫁他。”

“夜來莫急,姆媽知道你潔身自好。既然跟皓巖定親,必定忠貞無二。但姆媽亦深知皓巖的性子,若不是親眼見到你跟人親密,他怎麽會往未婚妻身上潑汙水,把自己的面子扔到地上踩?你根本沒有做,他卻真的見著了,說起來很沒道理,然而世上的事,哪兒有那麽多道理可講。”李希茗的聲音清涼舒緩,意味深長地道:“眼見不一定為實啊,夜來。”

觀音奴每每想起那日情景,只感到恨與痛,哪裏會從沈皓巖的角度考慮問題。她是不會懷疑嘉樹的,想了半晌還是無解,“就算姆媽說得對,他不是成心汙蔑,那為什麽早不說晚不說,非要當著衛慕銀喜的面羞辱我?”

李希茗握住現音奴的手,耐自地道:“從夏國回來,皓巖待你可有變化?”見觀音奴搖頭,她復問:“皓巖是否心事很重?”聽觀音奴嗯了一聲,她嘆道:“這就是了。皓巖誤會你跟嘉樹法師好,卻忍在心裏不說。雖是不信任你,也是因著愛重你。到你們決裂之時,他把這事兒翻出來,不過是冀望你能原諒他,就像他是如此原諒你的。”

觀音奴霍然站起,又緩緩坐下,面上露出茫然之色。李希茗不再說話,輕輕撫著她的背心。

母親從容安詳的氣度讓觀音奴松弛下來,她靠在李希茗肩頭,心中百轉幹回。令她百般煎熬的痛苦,到母親這兒一剖析就不算什麽事了,但她沒辦法放下沈皓巖與銀喜的糾葛,便咽道:“他怎麽能既念著我,又掛著她?跟她做了夫妻間最親密的事,現在又回過頭來找我。我……我無論如何都忍不下去!”

李希茗本打算規勸女兒,若有長遠之心,就不能不忍一時之氣,但女兒若邁不過這道坎,李希茗也不願勉強。她一邊理著思路,一邊叮囑觀音奴:“婚姻大事,結的是兩姓之好,不是你自個兒跟皓巖說一聲斷就能斷了的。這件事,不要再跟人提起,包括你阿爹。讓姆媽想一個穩妥的法子解除婚約,既不妨礙你的名聲,也不傷崔沈兩家的交情。”

話雖如此,李希茗倉促間想到的幾個點子都沒法兩全其美。她自中郁結,自責道:“江湖風波險惡,所以武林世家從來不禁未婚夫妻一起行走,只盼著孩子們情投意合,將來也好相互扶持。現在看來,縱容你們不守禮法規矩,反而誤了你們。”

觀音奴明白母親的意思,卻不畏俱。她想起回東京時,他在馬車裏掌著自己的頸項輾轉親吻,青欖的味道在唇齒間纏綿,如許甜蜜,如許羞人;再想到他也是這麽吻著衛慕銀喜,跟她做了更親密的事,當時的甜蜜就成了痛苦,惹歪就成了悵恨。

觀音奴咬著嘴唇,壓下怒痛交織的心火,喃喃道:“跟他好過,我不後悔,但是我也沒有辦法原諒他。姆媽不用煩惱,我沒做錯什麽,也不怕世人毀謗,只要姆媽相信我就夠了。”

李希茗見她嘴唇上齒痕宛然,不由苦笑。她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彈精竭慮,左挑右選,末了卻成為一場笑話。女兒的個性這麽強,眼裏容不得一粒沙,不知道將來的歸宿會落在哪裏,讓做母親的不能不想,不能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