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金東箭 第六折 疑陣(第4/12頁)

出乎沒藏空的意料,期盼已久的這天終於來臨,他卻感覺不到歡欣,反而有種無所依傍、不知何往的茫然,禁不住喃喃罵道:“空啊空,你做慣了別人的奴隸,已經不懂得當自己的主人了。”他站起來向外便行,步子卻越來越慢,走到明神之宮的門口又折了回來。“無論如何,我不願這樣對她。即便要解除盟誓,也希望是她親手把秘戒還我。”

然而沒藏空雖然知悉靈府大陣的來龍去脈,想要進入惡德之牢救人卻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九歲起就在雙塔寺出家的僧人,本就無情無欲,修習真芝老祖的兩忘功後,更達到忘情之界。這樣的人,如何能體會世俗兒女的愛戀之心與嫉妒之情?

沒藏空卸去兩忘功的護持,在真芝老祖的壁畫前流連不去,放縱自己的情感與思緒,甚至想起了離家赴居延時父母的切切叮嚀,還有不會說話的弟弟拼命追趕自己的模樣,跌倒在泥濘裏又爬起來再追,無聲地喊著哥哥。空流下了睽違已久的淚水,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卻始終看不見惡德之墻上的隱畫。

沒藏空折騰半宿都不成功,沮喪地靠著熊皮椅,低聲嘆息:“我怎麽就落到了這一步啊。”是啊,沒有往日因,豈有今日果,空猛然省起,所以會發生這麽多事,不過是因為十一年前的夏天,自己在居延海邊帶回了一個小女孩。那麽純凈美麗的小東西,將她捧在掌心時,他連呼吸都變得輕細。於是鬼使神差地,他沒有將女孩兒交給主人,而是把她帶到了主人從不敢涉足的密魔之宮。

女孩兒和空的弟弟一樣不會說話,讓他更添了兩分憐惜。如果不是放縱她在密魔之宮中亂走,讓她闖出迷宮,在明神之宮的入口遇見主人,最後不得已將她獻出,他將如何處置她?今日又是什麽局面?他捫心自問,不敢回答這樣的問題,只在這刹那頓悟:“所以舍不下戴著秘戒的衛慕銀喜,並不是出於高尚的信義,不過是因為我需要這禁錮,或者說後路。一切惡事,所有罪愆,都可以歸結於秘戒盟誓,自己仍然是潔白無垢的。所以在搜尋美貌孩童供主人吸血後,用險惡的毒藥害人後,內心還能感到平靜安寧,還能以清華之姿行走於佛前,我就是這樣一個自欺欺人的懦夫啊!”

沒藏空現在想起,才覺得將一個八歲的女孩兒單獨關在幽寂的地宮實在殘忍,每日所見不是暴室的單調白墻,就是迷宮的地獄變相,那些殘暴血腥的壁畫即便是成年人都會為之戰栗,難怪她失去了聲音。然而到了生死關頭,她竟講出那麽鏗鏘有力的話,震住了衛慕諒,也打動了他。為了救這孩子,他引來雷景行,卻斷送了主人性命,從此心不甘情不願地陪著銀喜走上復仇之路。是他造下的孽,卻從沒在精神上幫銀喜分擔哪怕一點兒,總是以清高的姿態對她,甚至在她陷進惡德之牢時打算一走了之……他從來沒有這樣透徹地看穿自己的偽善。

多年後與觀音奴重逢,沒藏空發現,童年的恐怖遭遇並沒有讓她的心變得壓抑或扭曲。她並不遲鈍,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所有的創傷卻像蒙在玉器上的塵埃一樣,拂去以後,玉質依然美好光潤。反觀自己,以秘戒盟誓的受害者自居,繼而毫無內疚地加害別人,以至背負一身罪孽。作為一名失敗的修行者,想到世上還有觀音奴這樣的姑娘,他在慶幸之余,油然生出一絲嫉妒,實在是昂藏男兒不如她啊。

沒藏空望著惡德之墻,一邊自省一邊懺悔。他清晰地看到了虛偽之墻的隱畫,嫉妒之墻的隱畫也一閃而過,雖然只有一刹那,亦足以讓他找出機關。他看了良久,墻上再無動靜,心想:“這就是天意麽?找不到開啟貪婪之墻和恐懼之墻的機關,我的罪孽裏又添了四條性命,不知幾生幾世才還得起。”

沈皓巖和衛慕銀喜踏進嫉妒之門後,暈忽忽地一起向下墜落,直至陷進一張柔軟的大網。兩人這一摔,便從靈府大陣的幻境中掙了出來。沈皓巖如夢初醒,晃亮了火折子打量周遭,卻好像掉進了一個更大的噩夢。原來這大網張在洄風洞的又一口豎井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般沒著沒落地懸著,正仿佛嫉妒之苦。

火光映著雪白的洞壁,有一面竟覆滿了紅流石。那流石的顏色和形態類似灼熱的一股股巖漿,極瑰麗極壯觀,瀑布一般從洞壁上漫過,仿佛就要潑到網上來。銀喜轉眼望到,嚇得呆了,半晌才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叫。

沈皓巖並不理會銀喜,仰著頭打量洞壁,見這素白巖石隱約泛著珍珠光澤,與那八角形廳堂同質,拿匕首劃去,當的一聲被蕩開來,擦出一溜火花,留下一道淺淺的劃痕,看來沒法兒借匕首攀到洞頂。他也不驚慌,看準落點,解開腕上的馭風索用力拋去,貫注了真力的軟索在空中繃得筆直,隕鐵鉤牢牢地卡在了一道細縫中。沈皓巖用力拽了拽,感覺無虞,正準備騰身而起,銀喜卻拉住了他的衣角,輕聲道:“請帶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