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金東箭 第二折 部族(第4/6頁)

蕭鐵驪掀開狼皮褥子,打開蓋板,見耶律歌奴不在地窖中,不禁大吃一驚,擡眼將氈房掃了一遍,矮幾上留了張短柬,拿起一看,正是母親字跡。他一目十行地讀完,腦袋裏不僅嗡地一響。耶律歌奴出身破落貴族家,懂得漢文,精通契丹大小字,這張短柬寫得極其工整,可見她離開時的從容。蕭鐵驪沖出去,一路搜尋,在阿剌大爺的氈房外找到了耶律歌奴的屍體。

蕭鐵驪不由自主地發抖,在母親的屍體前跪下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那手還有微微的暖意,緊握著她平時慣用的匕首。蕭鐵驪陡然生出一線希望,湊到她耳邊,低聲喊道:“阿媽,阿媽。”耶律歌奴仍是一動不動,氣息全無,慘白的臉上也失去了平日的柔和光彩。蕭鐵驪用力捂住眼睛,似乎這樣就可以將破堤而出的悲傷潮水堵回去。世間最溫暖柔和的那個人,即便被他棄絕,只要他回頭,必定露出慈和微笑的那個人,是真的不在了。

依契丹習俗,子女死去,父母可以晨夕痛哭;父母死去,子女卻不許悲哭。蕭鐵驪伏低身子,忍了許久,擡起頭時雙目赤紅,因為忍得太用力而掙破了眼底的血管。他抱起母親,將她挪到氈房間的空地上,架起幹柴,點火焚燒她的屍體。火舌舔著這溫柔婦人,發出滋滋的聲音,散發著異樣的焦香。蕭鐵驪跪坐在旁邊,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契丹人原無修建冢墓的習慣,人死了便將屍體送進深山,置於高樹,三年後將骨頭撿回來,一把火焚幹凈,太祖阿保機立國後,漢人的土葬也日漸流行,像蕭鐵驪這般直接燒掉的卻不多見。熊熊火光中,還活著的族人漸漸聚攏到這片空地上,有人忍不住問:“鐵驪,你在做什麽?周圍可是咱們漠北最好的草場。”

“有白水隔著,燒不了多少,況且我們也沒機會在這片草場上放牧了。女真人還會再來,死的人這麽多,哪有時間收殮?依我看,大家不如動手燒了營地,撤到山南的牧場去。”蕭鐵驪聲音嘶啞,態度卻出奇地鎮定,予人安心之感。

人群中有年長者搖頭道:“撤到山南?中途一定會遭遇女真大軍。”

蕭鐵驪道:“東邊是女真人的地界,西面、北面都是草原,我們人困馬乏,很難逃出女真騎兵的追捕。如果不走大道,從松密徑繞過女真大營,今夜就能趕到山南牧場,那兒不但有五十族人,還有三千駿馬,再一晝夜就可到達魏王殿下鎮守的析津府。”

“松密徑是真寂寺的禁地,從沒人敢冒犯的啊。”

蕭鐵驪決然道:“真寂寺的法師曾在我部借宿過,如今我部有難,向他借道應該不難。倘若法師降罪,我願一力承擔,絕不牽累大家。”

涅剌越兀部的司徒、司空和將軍都已戰死,剩余的三四百人疲憊不堪,迷茫中聽蕭鐵驪說得有理,無不悅服,依言在營地各處放火。其時正是仲夏,天氣炎熱,草場幹燥,火苗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連兩千多族人和一千女真士兵的屍首都焚了,蕭鐵驪一行即往松密徑遁去。

半個時辰後,女真大營因完顏術裏古出來半日沒有消息,派出小隊騎兵來此打探,遠遠地便見涅剌越兀部營地及周圍草場火勢連天,近看更是淒慘,火中橫著數千具屍體,還有些緊抱在一處,已分不清是親人還是敵人。火焰燃燒的熱力令空氣微微顫動,焦黑的骸骨似在火中起舞,堪稱活的煉獄圖。

涅剌越兀傾一族之力,致術裏古部全軍覆沒,代價不可謂不重,而人口稀缺的金國在半日內葬送千名戰士,也令金主完顏阿骨打大為痛心。阿骨打在一連串完勝後,因這沮喪的一仗結束親征,留兵駐守上京,自己率大軍回國。

阿骨打亦曾派出數隊騎兵追擊涅剌越兀部的逃亡者,結果一無所獲,其中一隊還誤入真寂寺的禁地,觸發了松密徑中布置的陣勢。那陣勢因地貌而設,發動時仿佛整座森林都活了過來,老樹們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拖著大蟒般的根須向這隊騎兵掩來,地殼隨之隆起,天地因之倒置,騎兵們只覺頭下腳上,渾不知自己是腳踏實地,還是立馬虛空。這顛倒錯亂的幻象極其真切地逼來,就算最冷靜的戰士也辨識不清,女真騎兵們紛紛落馬,混亂中多人被同伴或戰馬所傷。

一股清冷的霧氣湧來,掩住了所有幻象。驚惶的騎兵們看不見霧中的敵人,盲目對攻,又誤傷多名同伴。還是領兵的謀克最先鎮定下來,喝令部下停止攻擊,向他靠攏。霧氣越來越濃,吞噬了蒼翠的森林,無聲無息地在他們周遭湧動,即便兩人並肩,也看不見彼此面容。騎兵們聚到一處,握緊武器,屏息等待,卻不知等待什麽。這遮天蔽地的迷霧給予人無限的懸想空間,比剛才見到的幻象更讓人焦灼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