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南金東箭 第一折 世家

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呈犄角之勢,將東方大海圍出一片,成為中國的內海,世稱渤海,也叫遼海。杜甫《後出塞》中曾詠道:“雲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吳。”崔逸道一行自上京出發,尚未走出遼國,便棄了陸路,在中京道的興城改乘八寶崔氏載瓷器茶葉來遼東的商船,揚帆往宋國東南而去,行的正是杜工部詩中的海路。

觀音奴一路悶悶不樂,及至大船駛進這比草原還開闊的海天,精神為之一爽,漸漸有了笑容。這日天氣晴好,陽光裂成千萬片赤金,傾於湛藍的海波中,觀音奴在左舷放出遊隼小雷,看它追逐那些雪羽朱吻的海鳥,崔逸道走過來,笑道:“夜來,你瞧誰來了。”

觀音奴還不習慣自己的新名字,愣了一下,轉向崔逸道所指之處,見一葉輕舟順風而來,倏忽間便到了眼前。水手們放下梯子,將舟中諸人接到大船上。喧嚷聲中,一名剛上船的碧衣女子急切地打量著周遭,隨即向左舷奔來,海風中裙裾翩翻,盈盈欲飛。

觀音奴側身給那女子讓路,不料被她一把抱住,頓時落入一個柔軟馨香的懷抱。觀音奴喜歡那女子身上的味道,橘花般清爽,令人安心,倒沒想到掙紮。

那女子捧著觀音奴的臉看了又看,復抱著她,哽聲喚著夜來,眼淚簌簌地落到觀音奴頭發上。崔逸道輕輕拍著那女子的背心:“找到夜來是天大的喜事,希茗卻哭得這樣傷心,讓我也跟著難受起來。”

李希茗拭著淚水,嗔道:“我哪裏傷心了,我這是喜極而泣。”喚身後一個身材單薄、相貌清俊的男孩兒道:“熹照快過來,這是你姐姐夜來。夜來啊,這是你弟弟熹照,小你一歲。”

崔熹照性格靦腆,未語臉先紅,囁嚅道:“姐姐。”觀音奴不知所措地抓抓頭,對他笑一笑。

李希茗阿唷一聲,道:“真是歡喜糊塗了,夜來還不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你親親姆媽。”她說話帶著吳地口音,又軟又糯,聽得觀音奴心中也軟軟的,卻開不了口喚她姆媽。李希茗並不計較,喜滋滋地牽了觀音奴進艙,滿心愛憐地將她攬在懷裏,絮絮地問她愛吃什麽,愛玩什麽,在外面都吃過什麽苦頭,如今回家便好了,姆媽絕不讓夜來受半點委屈。

觀音奴被從不表露感情的蕭鐵驪養大,感覺到李希茗溢於言表的愛意時,先是茫然失措,繼而面孔發燒,原本僵直的脊背也漸漸放松。對著這融融如三月風、涓涓似山中泉的婦人,觀音奴禁不住想:“她真和氣、真好,可是,如果我認了這個媽媽,歌奴阿媽怎麽辦呢?我還是要回去的。”

崔逸道一直苦於觀音奴的難以接近,見她乖乖地有問必答,不由微笑,暗道:“還是希茗有辦法啊。”熹照沉默地坐在父親身旁,對這個一來就奪走了父母全部注意的小姐姐,他既不妒忌,也沒不滿。觀音奴那種野生植物般的清新氣息和勃勃生機,讓這病弱的男孩兒感到著迷。

當晚李希茗守著觀音奴,等她睡熟後,將她的被角掖了又掖,俯身親親她的臉蛋,方才離開。合上艙門,李希茗見崔逸道站在不遠處的甲板上,忙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壓低聲音道:“這麽晚了還不睡?”

崔逸道笑道:“我等你。”將她輕輕攬到懷中,“希茗,這十來年辛苦你了,今天咱們一家人聚齊,你開心麽?”她只是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崔逸道猶豫一下,又道:“夜來與收養她的那家人感情深厚,並不是心甘情願回宋國的,小姑娘性子倔強,很多事情都要慢慢來。”李希茗嗯了一聲,靠著他肩膀。夜海微微起伏,近旁的細浪在船頭大燈照耀下泛著粼粼波光,此外便是空闊的黑暗。兩人倚在一處,只覺世界完滿,再無所求。

大船再行得半日,泊在宋國淮南東路的海岸。碼頭上早有崔府的人恭候,從遼國帶回的山參皮貨等由管事清點,崔逸道一行人則換乘樓船,由漣水入淮河,隨即轉進楚州運河。因中土地勢西高東低,河流多由西往東橫穿大陸後匯入海洋,隋朝時煬帝以人力開鑿運河,自北向南縱貫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條大水。這楚州運河便是其中一段,連接淮河與長江,原是春秋時吳王夫差所開,舊名邗溝,煬帝裁彎取直,使之成為能容納龍舟巨舫的大渠。

晨光熹微,映得窗紙上一片朦朧的白,觀音奴被運河上的喧鬧聲驚醒,揉揉眼睛,去取枕畔的衣服,不料觸手柔滑,展開一看,是條郁金香根染成的碎褶羅裙,深金色澤,幽微香味,邊緣是黯黯金線織就的流水紋,襯著鵝黃短襦,貴重卻不張揚。觀音奴不會穿漢人衣服,正糾纏於裙襦羅帶間,李希茗已款款而來,笑道:“讓姆媽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