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七折 飄飄何所似(第3/3頁)

黑衣男子淡淡道:“也沒什麽,只是路過涅剌越兀,想跟主人借宿,正好遇到有人矯旨行事。”望向蕭鐵驪和觀音奴,“兩位好俊的功夫,實在是契丹年輕人中的翹楚。”

觀音奴見他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忍不住朝他扮了個鬼臉。那男子微微一怔,轉過頭去。

胖子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態度頓時大變,與牧民們好生商量,圈了五百匹馬走。牧民們沒料到事情如此順利解決,擁上來向觀音奴等人道謝,她笑嘻嘻地道:“謝什麽,我們也是涅剌越兀部的。”

四人被牧民們簇擁著回到部族的營盤。不過半日,黑刀叠剌一雙兒女的好本事便加油添醋地傳遍了各家氈房。入夜後,營盤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歡迎貴客光臨及兄妹回歸。蕭鐵驪不習慣這樣的熱鬧,觀音奴卻玩得甚是開心,與部族中的少女一起大跳渤海踏錘舞。契丹人本就善舞,觀音奴的身手尤為輕靈,又慣著男裝,遠望去宛然一名俊秀少年,踢踏回旋於一幫女孩子間,令雷景行大樂,一邊飲酒,一邊擊節。那黑衣男子也在座中,熊熊燃燒的篝火映在他蒼白的臉上,仿佛極北之地的冰雪塑成,連火焰的熱力與牧民的熱情都不能使之融化。

觀音奴跳得發熱,停下休息時,忽然覺得身後異樣,轉過頭,見暗影裏一個鬢發斑白的婦人手挽木桶,呆呆地望著自己,水灑出來也不知道。觀音奴向她走去,那婦人慌忙後退,木桶傾側,余水盡潑在她裙子上,益顯狼狽。觀音奴托住她,笑道:“大媽,我幫你。”

婦人直起腰,“不用啦。”躊躇片刻,低聲問:“你叫觀音奴?”她容顏老去,依稀可辨出昔日風采,仿佛一束舊年的絲,光澤已黯,顏色已褪,卻還有輕柔的美感,是草原女子中罕見的。觀音奴對她頗有好感,笑道:“是啊,我叫觀音奴,我哥哥叫鐵驪。”

婦人半張著嘴,眼底的歡喜和悲傷扭絞在一起,令五官有些微變形。被這樣盯著,觀音奴尷尬起來,正想拔腳溜走,見鐵驪大步走來,卻不說話,石頭般杵在她和婦人中間。觀音奴拉拉鐵驪的袖子,他仿佛從夢中醒來,向婦人單腿跪下,喚了一聲阿媽。耶律歌奴知道蕭鐵驪執拗,從不敢想他會回來認自己,聽到這聲阿媽,胸口一緊,然而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窩,已經幹澀得流不出淚。

觀音奴聽得真切,不由一陣茫然。她由蕭鐵驪撫養長大,在旁人看來有缺失的家,在她則是天經地義。懂得人世倫常後,她也問過蕭鐵驪,咱們的爹媽在哪兒?蕭鐵驪一語帶過,說阿爹死了,阿媽嫁給旁人了。他不願多談,她也就此撂開手,再沒想過這事。父母於觀音奴,不過是稱呼或符號,乍然見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蕭鐵驪慢慢站起來。這些年的遊歷開闊了他的心胸,不管當年如何憤恨和決絕,在遇到烏發覆霜、形容枯槁的母親時,曾經的恨意便似陽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肌膚皸裂、青筋畢顯的手,蕭鐵驪的臉沉下來,道:“他對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過你走後三年,他就因為箭瘡過世了。”絕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後,對她百般挑釁和欺侮。

至此一家團圓。蕭鐵驪還好,觀音奴緩過神來,卻是快活得很。她自幼與蕭鐵驪為伴,稍長後有了師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溫柔呵護,只覺心頭暖乎乎的,似在雲端。

注:“(天慶十年)三月己酉,民有群馬者,十取其一,給東路軍。”——《遼史》卷二十八《本紀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