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八折 動息如有情

黑山西麓密林中,涅剌越兀部營盤旁有一處奇妙泉水,六個泉眼中會噴出酸、甜、苦、辣、鹹、澀六種味道的水。據部族裏的老人說,用這六味泉洗澡,可治百病。觀音奴陪母親來過一次便上了癮,有時耶律歌奴懶怠動彈,她自己也會忍不住跑來。

觀音奴踩著厚厚的松針,輕快地走向松林深處。這座古老的森林,數百年來從未被人砍伐,四人合抱的樹幹支撐著巨大的樹冠,苔蘚蒼翠,藤蔓糾結,予人陰暗神秘之感。然穿行其間的少女,卻似濃密枝葉間漏下的陽光,清新而明亮。

走到林中最大的那棵松樹旁,觀音奴在橫斜的枝條上系了根黑色布帶。契丹人分娩後代,有“紅男黑女”之俗,若生男孩,父親便用胭脂塗臉;若生女孩,父親則用黑炭塗臉,如此才能保證孩子平安長大。而來六味泉沐浴的人絡繹不絕,為免男女混雜,也用紅黑兩色區分,若有男子來此,見到黑布,自然就會止步,這是多年來約定俗成的。豈料觀音奴走到泉水旁,四丈見方的泉池中已有一個男子在沐浴,不由惱道:“喂,你這人怎麽不守規矩啊,害我白跑一趟。”

池中男子擡起頭,原來是在涅剌越兀部借宿的那位法師。他氣質冰冷,惟此刻長長的黑發散在水面,藍色眼睛倦怠地半閉著,陰郁表情與幽暗森林說不出的契合,倒少了兩分寒意,多了三分清韶。

觀音奴想師父評論這人身份蹊蹺,武功難測,宜敬而遠之,悻悻道:“涅剌越兀的規矩,男人在六味泉洗澡時會在最大的松樹上系一塊紅布,下次要做好記號。”

她拔腳便走,卻聽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站住。”頓了頓,“你叫什麽名字?”

觀音奴轉身,揚眉,“那你叫什麽?”

男子的眼底浮起一絲玩味之意,“耶律嘉樹。”

觀音奴詫異,“好木頭?”

耶律嘉樹嘆了口氣,改用漢話道:“是嘉樹。”他並不指望她能懂,然而那少女立即回以漢話:“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是這個嘉樹?”嘉樹胸口一痛,想著辭中深意,悲涼憤恨的情緒自心底蔓延開來,面上卻淡淡的,“正是。你會說漢話?你讀過楚辭?”

觀音奴歡呼一聲,“剛好知道這四句而已,居然蒙對了。我的漢話是師父教的,漢人這些詞啦賦啦,像唱歌一樣好聽,可惜我會的也不多。”

“崔氏一貫以血統自矜,我鄙薄他家不與時世推移的傲慢作風,今日看來,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在荒野中長大,卻有這樣的氣質和談吐,或許真是崔氏苗裔。”嘉樹想著,徐徐道:“我要出來更衣了。”

觀音奴眨眨眼睛,哦了一聲,見他動也不動,方才反應過來,避到一棵松樹後,停了片刻,又笑微微地探出頭來,“我啊,叫蕭觀音奴。”

嘉樹赤足站在泉池邊,長衫敞著,露出“渭北春天樹”一般秀削挺拔的身材。觀音奴心中還沒有男女之別,乍然見到這青年男子的裸體,並不扭捏害羞,彎指打了一聲響亮的呼哨,贊道:“你長得真好看。”

嘉樹掩上衣襟,瞪著一臉無辜的觀音奴,一股熱意從臉上直竄到耳根,想要發作而無可措辭,重重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觀音奴看他的反應,也知道自己過分,迅即展開輕功逃走,然而勉強克制的笑聲,還是順著風飄到嘉樹耳中。嘉樹抿緊嘴唇,披外袍,束腰帶,著靴子,不過短短片刻,臉上的表情已經冷卻。他收拾停當,冷聲道:“千丹,你可以出來了。”

一個黃衣老婦從密林深處慢吞吞地走出來,彎腰行了一禮,“主人。”

“你看如何?”

千丹眯著眼睛,卻掩不住算計的光,“我看就是當年郁裏和以敵烈帶走的小孩,眉眼跟崔逸道長得一般無二,年齡也合得上。我猜那兩個逃奴嫌孩子累贅,半路拋棄,卻被涅剌越兀的人撿來撫養。”

耶律嘉樹淡淡道:“不論是不是,既然生成這副模樣,就要讓她派上用場,省得我費心改造那些人傀儡的相貌,卻沒一個滿意的。嗯,松醪會的事情籌備得如何了?”

“一切順利。”

“漏點消息到宋國吧,這樣的熱鬧,怎麽少得了崔沈兩家的人。”

千丹遲疑道:“主人不是要這女孩兒參加松醪會麽?那豈不是讓兩頭碰上了?”

“正是要他們在松醪會上重逢。以雷景行的身份和觀音奴的模樣,崔氏不能不信;在我的操縱下碰面,崔氏又不能不疑。人若是存了懷疑猜忌之心,只要添一把柴,就能燎起一場大火。”嘉樹盯著水波微漾的泉池,眼神肅殺,“如果觀音奴不是崔氏長女,至少她能幫我達到目的;如果她確實是崔氏長女,那麽千丹,你不覺得加倍的痛快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