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七折 飄飄何所似

自西涼府往東,蕭鐵驪一行繞過騰格裏沙漠,沿夏國與宋國的邊界,緩慢地向遼國而去。雷景行喜歡遊歷山川、品嘗美食,又是天下第一好管閑事之人,哪裏出了妖鬼奇談、詭秘懸案,他必聞風而至,誓要弄個水落石出,有時竟滯留某地一年半載,是以他們行進的速度極慢。到達宋、遼、夏三國交界的濁輪川時,觀音奴已經十三歲,蕭鐵驪更成為寬肩長腿的魁岸男子。

五年間,雷景行將神刀門的碧海心法和神刀九式傾囊相授,觀音奴穎悟,且能舉一反三,令他欣喜異常。時間長了才發現,她並不熱衷神刀九式,可以轉授蕭鐵驪的碧海心法和輕功要訣倒是格外上心。這鬼靈精怪的女孩,一開始就迫不及待地問他:“師父,你想不想當師公?”

雷景行頓時嗆住,心裏明鏡似的,緩緩道:“也沒什麽想不想的,你要牢牢記住,不守神刀之戒,絕不能學神刀九式。”她心領神會,磨著蕭鐵驪與她一起練碧海心法。蕭鐵驪耿直之人,如何禁得起她巧言令色,百般糾纏。幾年下來,懶怠練刀的觀音奴進益不大,蕭鐵驪的刀法卻是一日千裏,讓雷景行心癢難耐,整日想著把蕭鐵驪真正收歸門下。奈何蕭鐵驪侍他如師如父,卻抵死不學神刀九式,只恐一入套中,終生不得自由。三人一路行來,頗不寂寞。

觀音奴在神刀九式上不甚用功,卻愛讀書。某次她聽雷景行用漢話吟誦《涼州詞》,頓時驚嘆艷羨,只覺音韻之美,無以復加,央著雷景行教她。識得漢字後,便將雷景行藤箱中的羊皮卷當書來讀。卷中記的都是雷景行遊歷所見的山川地理、風俗人情和奇聞軼事,令觀音奴對中原的花花世界生出無限向往之心。

這日行到濁輪川,三人在河邊打尖休息,雷景行取出簿子勾畫此間地理,觀音奴捏著一卷羊皮書呆了半晌,忍不住問雷景行:“師父,你這一卷裏,為什麽起首一句就講‘湖山信是東南美’,真有那樣美麽?”

雷景行擱下筆,笑道:“這話卻不是我說的,是蘇夫子《虞美人》中的句子。”當下將這首詞念了一遍。紹聖四年蘇東坡貶謫海南,與當地士子多有交遊,雷景行彼時仍在師尊座前,見過蘇東坡數面。雷景行雖為海南黎族,習的卻是漢家文化,對蘇東坡頗為仰慕。

觀音奴聽了一遍便能瑯瑯重述:“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裏。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裏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時心中起誓,他朝要去見識這碧琉璃似的湖山。

蕭鐵驪在旁邊聽得好生氣悶。他覺得漢話佶屈聱牙,若非雷景行和觀音奴愛說漢話,他原不耐煩去學,忍不住拔刀而起,一舒胸中悶氣。他習的仍是亡父傳授的刀法,然已非昔日吳下阿蒙,每一刀揮出,皆有風雷之聲。只是碧海心法與神刀九式相得益彰,與他的刀路卻不合,用力時常感到窒礙不通。

觀音奴習刀五年,雖不甚用心,這一點倒也瞧得出來,蹙眉瞅著,“怎麽就這麽別扭呢,師父?”雷景行微微一笑,低不可聞地說了一個快字。觀音奴一愣,琢磨道:“何以見得快就是好?”

雷景行緩緩道:“鐵驪本來就天生神力,修習碧海心法後,經脈中更是勁氣充盈,然而蕭氏刀法講究穩和狠,並不求快,於是他每一刀揮出,都似江海潮生,卻生生地把這潮水給截住了,爾後再揮出下一刀,怎麽會不別扭?”

觀音奴大悟,叫道:“鐵驪,你使刀的時候快點兒,不要斷!”

蕭鐵驪聞言加快出刀的速度,起初舉輕若重,沒了章法亦失了平衡,到後來漸入佳境,只覺全身毛孔豁然大張,快美難言,而勁氣與刀意合二為一,指東打西,無不如意。使到最後一式,漫天刀影斂去,方看見一個魁偉男子立於河岸,身後被烈烈刀風卷起的河水緩緩平復。觀音奴看得心花怒放,大力拍手叫好。

至濁輪川邊拔刀一舞,蕭鐵驪已窺見刀之堂奧。

進入遼國西境,蕭鐵驪聽路人傳言,新興的金國在短短數年間侵吞了遼國寧江州、沈州、東京遼陽府一帶的大片土地,西京道雖無戰事之憂,然而末世的飄搖動蕩之感已悄悄潛入人心。

宋真宗景德元年,遼宋訂立澶淵之盟,宋國每年向遼國納銀絹三十萬,換來遼宋邊境百余年的和平;宋徽宗宣和元年,宋國與金國秘密締結海上之盟,約定聯合攻遼。國家間的盟約自然因時勢變化,而東方的莽蒼大地上,血腥即將再起。

朝堂上的變動,不是草芥小民所能預知,蕭鐵驪憂心的亦不過是族人的安危。金國奪去東京,離上京雖不近,卻也不遠了。於是晝夜兼程,與雷景行和觀音奴趕至涅剌越兀部的春季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