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二折 蕭家觀音奴(第2/4頁)

崔逸道那匹萬中選一的神駒越跑越歡,托著兩個逃亡者,四蹄仿佛不沾地一般,溶進如洗的月色裏。

母狼的利爪撥弄著嬰兒。夏天食物充足,它並不饑餓,只想撕裂人類的小孩,看血肉飛濺,如它自己的孩子。但這嬰兒與以前叼到的那些不同,不哭不鬧,帶著初涉塵世的新鮮和好奇盯著它,那樣純凈的眼睛,黑的似星光微微的夏夜,白的如嘉鹿山中的初雪。它的爪子慢慢松開,她格格地笑,向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也許是餓得狠了,也許是湊巧,嬰兒本能地找到了母狼的乳頭,用力吮吸起來。母狼一激靈,眼中爆出噬血的兇光,又一點點褪去,漸漸溫柔。失去六只小狼崽後,它夜夜在草原上遊蕩,尋覓報仇的對象,然而那飽脹卻不可宣泄的痛楚,並不是將人類的小孩連皮帶骨地吞下去就能舒緩。

它側躺下來,讓她可以吃得更舒服。她滿足的咿呀之聲,填平它失去孩子後的空洞。月光下,八九雙綠油油的眼睛悄然接近,母狼警覺地站起來,齜著白牙低嘯一聲,身子微微弓起。狼群停住,面面相覷,不明白母狼的敵意從何而來。

頭狼站在離狼群較遠的高處,兇狠地瞪著母狼。頭一次,它們沒了默契和溝通,頭狼不理解妻子這種異乎尋常的反應。對峙良久,頭狼忽然昂首長嘯,狼群漸漸散開,母狼銜著嬰兒往黑山深處奔去。

昏暗的洞穴裏,母狼撕開繈褓,嬰兒頸上掛著的磨牙棒滑落到浮土中,玉色青翠,寶光瑩然。母狼將她的身體細細舔了兩遍,認定了這孩子。狼群來去如風、四處遊移,母狼只能獨力養育她,而這次它找到一個更隱蔽的洞穴,絕不讓人再奪走它的心愛。

母狼粗糙的舌頭在細嫩的嬰兒肌膚上舔過,她放聲啼哭,似乎到此時才知害怕。嬰兒哭得倦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不見父母,小小人兒也不會言語,只是哭,連母狼給她哺乳時也噙著淚。母狼也不哄她,倒有大半時間在外覓食,回來時還給她帶些新鮮血肉,嚼碎了喂她。可憐四個月大的孩子,哪裏咽得下去,咳得臉皮紫脹,盡數吐了出來。母狼圍著她轉圈兒,雖然著急,卻是無法。

到半夜,嬰兒更發起熱來,燒得臉蛋通紅,身子滾燙。母狼遍山去找藥草,黎明才回來,在嘴中嚼出汁液,一點點喂給她。如此反復數日,將母狼折騰得夠戧,她倒慢慢好起來。失去人間父母的溫柔看顧,嬰兒逐漸適應了母狼的照料,細聲細氣地學著母狼嗥叫,學它的舉止。

秋風起時,嬰兒長出了門齒,母狼開始教她撕咬血食,並且日日迫她自己爬出狼穴。狼的孩子到這年紀,早已精壯利落地跟在母親身後到處跑了,似她這樣,實在令母狼憂心。這狼穴隱在山腹,洞道深而陡,她每次爬到第一個緩坡便骨碌碌滾下來。母狼絕不心疼,低嗥著督促她繼續向上爬。如此過得兩月,她的四肢強壯許多,有一日竟真的爬到了洞口,母狼在她身後一頂,將她推出洞去。

天是冰晶樣的藍,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造出一個燦爛世界,一草一木,皆生光輝。彼時已是晚秋,黑山的樹大半紅透了,其間綴著金黃碧青,世間的許多顏色突然向這孩子席卷而來,與她局促洞中時在山縫裏見到的一痕青天,不啻天壤之別,不由開心得手舞足蹈。

自此母狼便常常放她出來玩耍。從遷到此處,已經幾個月不見人跡,母狼的警戒心也就淡了。某日它出山覓食,走得遠了些,遇上了自己那一群的狼。此時正是狼發情的季節,且頭狼與它夫妻重逢,分外親熱,到它離開,也戀戀不舍地跟了去。

兩匹狼一前一後地掠過草原,百米外有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眯著眼睛,彎弓搭箭朝它們射去,卻哪裏射得到,只見兩匹青灰的大狼向著金紅的落日奔去,似要奔進太陽一般。男孩身後的羊群潮水般湧來,褐袍老人揚著鞭子,喊道:“鐵驪,羊要歸圈了。”

蕭鐵驪僵直的手臂頹然垂下,“阿剌爺爺,我看見叼走觀音奴的狼了,可惜隔得太遠。”

阿剌嚴肅地道:“是那條缺了左耳的頭狼和它的母狼?鐵驪,你年紀還小,對付不了它們。”

蕭鐵驪不服氣,卻也不多話,盯著越來越遠的兩個黑點,嘴唇緊抿著,抿出兩道細長的紋,倔強地劃過下巴。

蕭鐵驪站在黑山的隘口,身體的重心從左腳換到右腳,又從右腳換到左腳,他微微晃動著,心情也搖擺不定。最後,找到狼穴的決心戰勝了對山神的敬畏,男孩悄無聲息地穿過山體投下的巨大陰影,走進這收納所有契丹靈魂的神聖所在。他戰戰兢兢地走著,心裏反復念誦:“黑山的神啊,我不是故意冒犯你。阿爹的魂啊,請你保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