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三折 草色一萬裏

蕭鐵驪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族的營盤。各家的氈房都拆了,牛車上堆滿家什箱籠,他才記起部族的司徒大人定在今日遷到冬季牧場。蕭鐵驪用自己的袍子裹著觀音奴穿過零亂的營地,族人們見到這瑟瑟冷風中赤著上身的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兒,沉默地看著他。男孩不以為意,徑直走到自家車旁。蕭移剌的老婆和三個孩子也在,嘰嘰喳喳鬧成一團,見了蕭鐵驪,都安靜下來。

耶律歌奴又驚又喜,紮煞著手喚了聲鐵驪。他身子一側,將她晾在當地。蕭鐵驪放下觀音奴,旁若無人地打開牛車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親留給他的鑌鐵長刀,又取了一件父親的袍子套上。那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揮刀斬去前襟和後擺,刀勢圓轉,殺意卻不可遏制地滲出來,迫得旁邊的人呼吸一窒。

偏蕭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湊上來喊了聲鐵驪哥哥。蕭鐵驪見他抱著父親生前常用的燕北膠弓,眼睛都紅了,劈手奪過來,一把推開他。蕭鐵驪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這一推,仰面跌到,後腦勺正撞到箱子的銳角。蕭移剌的老婆扶起來一摸,滿手是血,不由破口大罵:“歌奴你養的好兒子!連自己的兄弟都不放過,比狼還狠。”

蕭鐵驪並非故意,卻不解釋,背著父親的刀和弓,帶了觀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攔住。女人與他僵持著,憋出一句:“你從哪裏抱來的小孩?”

“是母狼養著的觀音奴,從狼窩裏抱回來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齒,“以後我就和她做伴兒。”

蕭移剌的老婆聞言冷笑,“天下竟有這等事,看來我沒說錯,果然什麽樣的人生出什麽樣的種。”她不滿丈夫安排自己來幫歌奴收拾東西,又心疼兒子的傷,借這事兒發作出來,“歌奴賤人”罵個不休。

耶律歌奴充耳不聞,想到被狼叼走數月的小女兒還活著,一陣狂喜,伸手要抱觀音奴。嗆的一聲,蕭鐵驪恰在這時拔出刀來。耶律歌奴縮回手,只覺一盆冰水兜頭淋下,委實沒想到辛苦養育的兒子竟決絕如此。

蕭鐵驪的刀尖卻是指著蕭移剌的老婆,“你再罵一個字,就同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嚇懵了,眼睜睜地看著長刀挑起自己頭上的木簪,淩厲刀風割得臉生疼,而指頭粗細的簪子已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蕭鐵驪的第一刀從簪頭剖到簪尾,這不出奇,難的是兩片簪子未及分開,他已回刀橫劈,將兩片削成四片,拿捏之準,令人咋舌。

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認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兒子也這樣了得,又驕傲又辛酸地站在旁邊,聽那孩子低聲問:“阿媽,你真要嫁給叔叔,和這些人住到一起麽?”她不願舍棄一雙兒女,也不願舍棄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蕭鐵驪卻不肯妥協,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選擇,不由得茫然失語。

蕭鐵驪等了一刻,聽不到母親回答,便決然去了。他才出營盤,阿剌大爺駕著一輛破舊氈車追上來,喊道:“鐵驪,你常幫我做事,沒什麽好東西謝你,帶上氈車,晚上睡覺也可以遮風擋雨。”

蕭鐵驪胸口一熱,搖頭道:“我不要。”

“好孩子,送你一輛車,我阿剌窮不了。”

這時陸續有族人過來,手中拿著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車上便去了,沒一會兒竟堆了半車。蒲速盆大娘牽了一只奶水充足的小母羊過來,拍拍鐵驪的肩,又說不出什麽,只道:“可憐。”

蕭鐵驪並不覺得自己可憐,卻也無法拒絕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來,額頭貼著故鄉的熱土,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得到的這些,要十倍百倍地還給你們。”

蕭移剌沉著臉站在遠處,他不認為娶歌奴有錯,自己也容得下鐵驪,但那孩子執意帶著妹妹離開。族人們的反應似一記耳刮子,火辣辣地搧到他臉上。回顧披頭散發的妻子和面色慘白的長子,蕭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壓了一輩子,到如今還要受他兒子的氣。眼見歌奴嘴唇顫抖,拔足去追鐵驪,他搶上前攥住她的手,喊道:“歌奴!”

耶律歌奴觸到蕭移剌被憤怒燒紅的眼睛,聽他嘶聲叫著自己名字,正如被蕭叠剌搶走的那夜,他在氈房外痛楚難當的一聲呼喚。當年在心底烈烈燃著的野火又燒了起來,她反過來抓緊他的手,指甲陷進他手背,“移剌,我與你前生作了什麽孽,今世要受這種苦。”

蕭移剌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一腔激憤化為烏有,低聲道:“歌奴,是你看錯了人,遇到我這沒擔當的懦夫。”

兩人牽著手,目送蕭鐵驪駕車遠去,心中百種滋味,難以言表。

蕭鐵驪帶著觀音奴在草原上遊蕩,以長天為幕,以大地為家。父親生前豢養的狗跟著他跑了出來,加上他箭法精準,常獵到狐狸或麅子與人交換所需之物。這個棄絕了自己親族的男孩在草原上頗為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願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繈褓中的妹妹時。那嬰孩的美貌,像最陰晦的天氣裏突然露出的一線陽光,清澈明亮,一直照進人心裏。善良的牧民們感嘆:勇士蕭叠剌的兒子竟淪落到這一步,而他美麗的女兒一生下來就在吃苦,真是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