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二折 蕭家觀音奴

郁裏下黑山,疾馳十三裏,在白水之濱追上了以敵烈。

蒼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陽,淡金的光芒灑滿草原。以敵烈等在約定的側柏林裏,看她自無垠綠野中裊裊娜娜地行來。他眼睛裏迸發出歡喜的光芒,放下嬰兒迎上去,大力抱住她。郁裏的身量只及以敵烈的肩膀,口鼻都被他胸膛封住,頓時喘不過氣來,奮力掙脫,嗔道:“你幹什麽?”

以敵烈打量著郁裏,再度攬住她,慶幸道:“只是手上有傷。”

郁裏摸著他結了血痂的耳根,“可憐的以敵烈啊,沒了耳朵的以敵烈,幸虧我們都活著。那個煞神,殺死了我們帶出來的人傀儡。”她猛地想起一事,驚惶地拉開以敵烈衣襟,見他貼身穿的貔貅軟甲上,赫然十幾個指甲大小的圓洞。

兩人相顧駭然,以敵烈吸了口氣,“強弓也射不穿的甲,竟然被他一指戳穿。你家傳了三代的寶物讓我給毀了。”

郁裏顫抖著道:“多虧這寶甲,讓那煞神兩頭都顧不到,否則他奪回孩子再來對付我,我們只好一起送命。”她反手勾住他,大叫一聲以敵烈,似是恐懼,又似狂喜。

郁裏在以敵烈懷中抖個不停,讓這粗魯漢子感到從未有過的愛憐。她溫暖而馥郁的體香滲進他的每一寸肌膚,於是每一寸都像著了火,古老的渴望猛然蘇醒。劫後余生的歡慶,一點火星便可燎原。她躺在林間空地上,最後的陽光傾瀉一身,蜜色肌膚閃著柔和的金光。他熱切地覆蓋下來,充滿了她。

郁裏的頸項向後彎著,彎出一個令他熱血沸騰的弧度。她睜大眼睛,望著夕陽在側柏的樹枝間燃燒,隔著寥廓的草原,是慶州城外的釋迦佛舍利塔。七十三米高的潔白寶塔,秀美無倫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視著玲瓏的塔尖,只覺軀幹化為鄉線菊在青蔥的大地上生長,四肢化為常春藤在湛藍的穹隆上伸展,而世界成為她的花園。

白水奔流不歇,在他們身邊唱著亙古不變的調子。夏夜的暖風裏,一頭大狼悄然接近,叼起嬰兒,輕捷地去了。兩個人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正是意亂情迷之際,渾然不覺。

月亮升起又沉,柔光穿過暗綠的枝葉,仿佛碎的水晶,落在地上有錚錚之聲。以敵烈的嘆息從胸腔裏直透出來,抱著郁裏道:“我們搶到這孩子,主人給我再多的賞賜也不要,我只要你。”她水一般從他懷抱裏滑出來,惡狠狠地道:“呸,我可不是主人的賞賜!”以敵烈靠著樹幹,愉快地大笑起來。

郁裏哼了一聲,轉過頭去,臉上的玫瑰紅突然褪盡,澀聲道:“孩子呢?那孩子哪兒去了?”

以敵烈一躍而起,撲到放孩子的地方,查看四周的足跡,仰起臉在空中嗅了嗅,臉色發暗,“是野狼叼走的,咱們快追。”

郁裏反而鎮定下來,“還追什麽?昨天路過涅剌越兀部時,聽說他們族中的獵手射死了狼王的孩子,惹來狼群報復,拖走了好幾個小孩,吃得骨頭都不剩。恐怕這漢人小孩已經到了狼肚子裏。”

以敵烈頹然道:“郁裏,這都怪我,讓我來領主人的責罰。”他懊惱地敲著自己的頭,“方才已經把咱們得手的消息傳給主人了。”

郁裏打了個寒噤,“主人為了得到這孩子,費了無數心思,我們卻把她送進了狼肚子裏。我不敢去見主人,”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敵烈,我們快逃走吧。”

以敵烈身體一震,“你想背叛主人?也許那孩子還活著呢,我們應該追上去。”

“若那孩子死了呢?追上去不過是空耗時間。這次帶出來的人傀儡全部折損在那煞神手裏,再空著手回去,只怕主人的懲罰比死還可怕。”郁裏笑容惑人,眼神卻悲哀,“以敵烈,你沒想過離開真寂寺嗎?今天我們在黑山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死後一定會沉進暗黑地獄,永無出頭之日,既然如此,還顧慮什麽呢?快活一天是一天。”說出逃走的話後,這念頭就像落到幹草堆上的火星,越燒越旺,她怕他不肯,竭力遊說著,“趁主人還沒練成冰原千展炁,我們逃走吧。到主人練成的那天,老主人給我們種下的烈陽珠就會被冰原千展炁感應到,從此過著縛手縛腳的日子,跟那些吃了千卷惑的人傀儡有什麽差別?”

以敵烈看了她一眼,炯炯如閃電,決然道:“好!”攔腰抱起她,翻身坐到明雪駿背上,解開韁繩放馬而去。獵獵風聲中,他大喊:“痛快,這煞神的馬比主人所有的馬都跑得快。”

郁裏辨著方向,忽然道:“錯了,以敵烈,別走這邊。趁主人還沒發現,我們一直逃到漢人的地方去。”

以敵烈吃了一驚,“什麽?到漢人的地方去。”

“是,有一次主人喝醉了,我親耳聽到他說,他這一生都不能踏進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