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尋仇(第4/18頁)

去找慕容湛之前,淩郁打算先回故鄉拜祭父母。一路北上,周遭的一草一木漸漸變得陌生,空氣清新得簡直嗆人,世界好像突然展開新的面目,好奇地注視著她。她再也不必偽裝成淩少爺,司徒家族的鐐銬哢嚓崩斷,她終於還了自己本來面目。人世原來是如此單純清靜甚而枯燥。她獨自走在返鄉的途中,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樣回家去,所有的愛和恨都不曾有過,她只是當年那個六歲大的孩子。

很多年前,她記得家住得很近,就在河的對岸,過一座彎彎的拱橋就到。很多年後,她長大了再想起來,卻又覺得家住得很遠,遠得好像是在天涯海角。

淩郁已然有十余年沒回家了,然而回家的路她還記得。過了長江,進入淮南東路,故鄉就一步步地近了。她有意放緩了腳步,心中忐忑,幾乎是害怕。

然而一踏進那座破敗窄小的城門,淩郁的心神便即安定了下來。雕花橋礅,潺潺流水,橋邊垂柳,咯咯作響的青石板路……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親切,沉睡在她身體內的童年記憶頃刻蘇醒,她以為已然忘卻的種種重又在眼前變得清晰。這一景一物曾無數次出現在她迷亂的夢中,她以為那是異鄉,原來卻是故土。

她呆呆立在當地。一個挎著籃子賣子夜花茶的中年婦人經過時道:“姑娘,瞧你這模樣,是從大地方來的吧?”

淩郁回過身來,不置可否地笑笑,忽而覺得一陣心酸。她想起前朝人寫的詩,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原來真是這樣。而她,竟是連鄉音都改了。

淩郁身上有種攝人奪魄的美麗,這個淒楚的笑容更加動人。婦人瞧著心中喜歡,不由多說了兩句:“你是來找人的嗎?這城小,各家各戶我都認得。你告訴我,我領你去!”

“我……我找淩家。”淩郁小聲道。

“淩家?”婦人蹙起眉頭:“咱們這城裏頭可沒有姓淩的人家呀。”

“是淩書安淩先生家,就住在城東頭!”淩郁急切地說道。

那婦人臉色霎時凝成鐵青色:“他們家?他們家十多年前就出了事,全家人都死光咧!你如今卻來找他們做什麽?”

淩郁心頭一沉,答不上話來。那婦人覺得晦氣,趕緊側身走開了。淩郁也不再問人,憑著記憶,沿蜿蜒狹長的河道一路向東,過一座圓石拱橋,拐進一條蔽蔭的巷子,走不幾步,一片荒廢的宅院便赫然矗立在眼前。

這就是我的家。淩郁仿佛又看到院子裏含苞待放的杜鵑花,母親穿著銀粉色雙緞面小襖,拿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站在花圃裏教幾個丫鬟修剪枝葉。她和妹妹拎著小水壺跑前跑後,看到父親攜著幾個得意門生從正門走進來,用她所不懂得的言辭討論著什麽,就奔上去一人抱住父親大腿一側,央他帶她們玩。父親總拗不過她們,當著學生的面,就把兩個孩子雙雙抱起來,一面忽悠忽悠地走,一面笑著說:“夫人,有什麽好吃的麽?這兩個娃娃越來越重,我都要招架不住嘍!”她和妹妹就咯吱咯吱地笑起來,母親和丫鬟們也笑,連父親的門生們也跟著笑。她記得那時候滿院子裏都是筍尖子一樣清脆的笑聲。

突然之間,那隊黑衣人長刀一揮,笑聲就結成了冰,一塊一塊凍在窗棱間。多年後淩郁重回故裏,拿手輕輕撥弄,只能聽到錚錚的聲響。她朦朧記得她的家很大,長大了才發現,家其實竟然很小,只是司徒家族的一隅院落而已。她走進一間間屋子,尋找兒時的記憶。每間屋子都落滿塵埃,遍結蛛網,血腥氣凝固在空氣裏,隱藏著一場一觸即發的殺戮。她知道,童年的歡樂一旦失去,就永遠不再復返。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幕後主使的仇人。

淩郁出了後門,沿著小路上山,穿過一片樹林來到半山。這裏埋葬著她全家人,是當年司徒峙叫人收殮的。剛走進樹林,她就感到這林子裏還散發有他人的氣息。那是一種強烈的熟稔的氣息,充滿了力量和威脅。還有誰會到這裏來呢?她一顆心無來由地怦怦亂撞,不由放輕了腳步,悄沒聲息向前移動。那片墓地就突然闖進她眼簾來。

十來座大大小小的土墳佇立在山崗上,飽含冤屈,而又沉默不語。這就是普通人的命運,他們幸福時默默微笑,受到屈辱迫害的時候也不吭一聲,偏偏是這樣善良隱忍的人們,總要蒙受苦難,含冤而終。淩郁的父母就是這樣。但她發誓不做這種人,她把怨恨一寸一寸埋藏起來,埋得愈深,恨就紮根愈深,為的是要有一天以牙還牙,報仇雪恨。然而她知道,逆來順受的人們其實更令人羨慕,她這樣的人卻注定得不到片刻安寧,享受不到人世的明亮與歡樂。她太想愛,可又放不下恨,便只能掙紮於血腥,而無法安息在這片寧靜祥和的山上,像她的父母一樣相守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