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尋仇(第3/18頁)

這一夜,徐暉就抱著淩郁在篝火旁取暖。他就近揀了些藥草草根,嚼爛了敷在她脖頸傷口上,再撕下衣衫一角悉心為她包紮。他願永遠這樣環抱著她,他們二人便成一個世界,圓滿的,光亮的,潔凈明媚的。然而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當初九月臨安城裏的那個他了,太多的悲哀與悔恨壓進心裏,每一個回憶都要粉碎他。他棄絕了靈魂,化作一顆流星,綻放出刹那光華,就墜落在爛泥塘裏,身上斑斑點點到處都是汙跡,穿上再光鮮的衣裳,也是肮臟之人。他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該往何處去,該如何去愛沉睡在身旁的人兒,他茫然無措。

徐暉仰望夜空,心中充滿恐懼。月光傾野,洗刷著他身上不潔之處。他就在這月光下恍恍惚惚沉入了夢鄉。暴虐的月光也變得溫存,輕輕蓋在他們身上,仿若上天悲憫的目光。

徐暉是被清晨樹林間的鳥鳴聲喚醒的。大地還未醒來,花兒攏著蒼白色的花瓣棲息在枝頭,等待晨曦為它們點染上第一抹嫣紅。他迷迷糊糊覺得胸前空了,叫一聲“海潮兒”,無人應聲。他猛然驚醒過來,一睜眼,看到淩郁雙手抱膝,坐在不遠處的水邊,方才舒了口氣,一捏手心裏全是冷汗。

他走到她身邊說:“我夢見你悄悄走了,扔下我一個人。還好是場夢。”

“總要與你道聲別再走。”她回過頭來,臉上漠然地無表情。

徐暉恍恍覺得淩郁好像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對他講話,中間隔著高山大河,千重萬重。他心裏忽有點兒著慌,趕忙道:“以後我們誰也不說什麽走不走的話。”

淩郁眼中射出寒冰一樣的目光:“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道理你卻不懂麽?”

“散不散是與旁人,你我怎麽可以再生分離?”

“這世間的路何其狹窄,從來便只許各自獨行。偶爾與人結伴同走一程,到了岔路口終究要相互別過。”

徐暉心中攢了千言萬語,憋許久,只湧出一句:“海潮兒,我決不能再錯失了你。”

“可惜,你已然錯失了。”

“什麽……”徐暉迷茫地望著淩郁。

淩郁幽幽道:“昨兒我眼睜睜看著義父他垮了,流淚了,才知從前你說得對。在我心裏,到底義父的分量比你更重些。我要等他回來,一直陪在他身邊。”

徐暉胸口如遭重創,心不住往下沉:“我不信!我知你心裏怨我,說氣話來嘔我。”

“到了今時今日,何須再說氣話。你我之間,只是到了不必再相見的境地。一看到你的臉,我便會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不如就此別過,從此山高水闊,天各一方吧。”淩郁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她人已乘著輕舟一葉,過了千山萬嶺,再也追不回來。

徐暉怕眼淚即刻就要落下來,趕緊閉上了眼睛。原來淩郁是要擺脫他,原來她的心裏已然沒有他。

他聽到淩郁冷漠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江湖大得很,有的是機會,有的是姑娘。很快,你就會忘掉我了。”

那最後一句話似乎微微打顫。徐暉打開雙眼,淩郁正深深注視著他。他心上一陣激蕩,剛想張口喚她的名字,她卻轉身走入海棠樹林間,仿若一朵翩翩飄遠的白雲。

太陽跳躍著升起來,海棠花層層疊疊綻開艷紅艷紅的容顏,很快遮擋住了淩郁的身影。徐暉想攔住她,可剛一擡手,看到自己粗糙幹裂的手掌,全身就涼了。他就是用這只手往明叔肚子上插了一刀,就是用這只手重重拍在小清身上。徐暉把手縮了回來,他已入地獄回不了頭,再不能夠祈求愛和寬恕。他的心跌進深淵谷底,在尖利的巖石上撞得粉碎,他的人從此只是行屍走肉。

淩郁拼上全身力氣,昂首穿過海棠林,強忍住不再回頭看徐暉一眼。她身上背著推卸不掉的包袱,要去找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大仇人。她知道,這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與其二人共患難,不如由她獨自承擔。

她想起《莊子》裏的話,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阿暉,這麽苦的相愛,不如相忘。

淩郁再不能回城中司徒家,便用身上帶的一點兒碎金子買了匹羸弱白馬出城北去。許多年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沒有懷揣司徒峙的命令離開姑蘇,也是頭一回著女裝走在天高水長的江南官道上。策馬急行數裏,她忽而想起前方並沒有急迫的任務,身後也沒有嗒嗒的追兵,從此她再不用快馬加鞭,成風追月。她所寶貴的一切都已流逝,只剩一個心願要了卻。生命何其漫長,她可以揮霍全部的光陰去完成這件事。於是她放緩白馬韁繩,任它自由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