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尋仇

海棠林裏恢復了往昔的靜寂。徐暉神情恍惚抱著司徒清,任湯子仰如何勸說也不肯放手,只是徑自流淚。湯子仰拗不過他,一甩手趕回司徒家族去了,那裏還有一個爛攤子等著他收拾。

徐暉坐在林間草地上,懷抱著司徒清的身體。淩郁在他身邊,也不說一句話。靜柔的風兒拂過林梢,紅艷艷的枝頭輕輕搖晃,卷起春花爛漫,芬芳滿盈。

在這靜謐的春天,許多淩郁早已遺忘的陳年舊事漸漸翻卷上來。她想起,其實她在司徒家族的童年時代,大把大把的時光都是和司徒清一起度過的。她們年紀相若,她只略長數月而已,因而司徒峙許她們一處玩耍,請先生教她們一並念書。

有一日她們讀唐詩:“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李白的這首古歌結尾充滿悲涼意氣,在一個春日長長的午後,由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讀來,能懂得多少?

司徒清揚起小臉說:“這李太白怎麽有那許多愁哇?郁哥,你也有這麽多心事嗎?”

淩郁背脊上一凜,不自禁挺直身子:“我哪兒有什麽心事?”

司徒清抿嘴露出一彎月牙兒笑容:“郁哥你瞞不了我。你愁自己不是小姑娘,沒法子穿五顏六色的花裙子,是不是?”

這句無心之語正擊中淩郁心窩。她淒惶地不知所措,只得含含糊糊推說:“左右你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

“你哪裏知曉我的愁。”司徒清卻嘆口氣。

“你愁什麽?”

“我愁自己沒有一對翅膀。”

淩郁嘲笑地說人都沒有翅膀。司徒清皺起了輕輕淺淺的小眉頭:“可小鳥有!你看,樹上的燕子、黃鸝,全都有。它們扇扇翅膀,就能飛到想去的地方,不管多遠都行。我也想飛,飛到我喜歡的地方去,飛到書上說的那些個地方去。”

年復一年,淩郁分明看到小清背上漸漸長出一對透明閃亮的翅膀。她每天都悄無聲息地梳理羽翅,等待它們長得更堅硬強韌。若非遇上徐暉,她遲早會展翅飛走,飛出司徒家,飛向廣闊無阻擋的天空。

淩郁眼前浮現出司徒清七歲時的模樣,方才明白,不論自己如何抗拒否認,司徒清都已在她心底紮根,她是她無法割舍的親人和夥伴。然而這個清亮如山泉的朋友,還未及相交,便永遠失去了。

黑夜滾滾壓下來,淩郁從回憶中驚醒,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她見徐暉仍坐在原地發怔,便拿衣袖悄悄擦去臉上的淚水,站起身來輕聲喚他說:“阿暉。”

徐暉揚起臉瞅著淩郁,小聲說:“她這麽好,這麽幹凈,誰忍心傷害她?誰能這麽忍心?”

是誰折斷了小清的翅膀?是誰讓血流成河?淩郁的心擰作一團,透不過氣來。這問題她不敢碰,因為他和她都脫不了幹系。

然而淩郁的眼睛是一汪湖水,徐暉從那對烏沉瞳仁裏看到他自己。他掉過頭去,低聲自語:“我心裏想著你,卻昧了良心娶她做妻子,娶了她又日日折磨她。我找不見我的真心,它叫黑夜給吃掉了。我就變成一條瘋狗,一個惡魔。我把她整個撕開了,把她的心撕成碎片了……”

淩郁輕輕攏上司徒清微張的眼瞼。她好像熟睡般地躺在徐暉臂彎裏,青白色的臉龐莊嚴沉靜。月亮升起來,照亮了她的身體,發出瑩瑩光輝,宛如一尊白玉雕像。

淩郁柔聲道:“小清是天上之人。她身上長著翅膀,凡人瞧不見,現如今她展開她的翅膀,要飛回到天上去。”

徐暉仰頭望天,月光如雨,瘋狂而溫柔,透過枝葉傾瀉而下,仿佛是一條通往天上的蜿蜒之路。

“我們把她葬了吧,讓她的身體安息。”

“葬在哪兒?”徐暉啞了嗓子。

淩郁知道,小清是不願回那個金絲牢籠的家裏去了。她最愛自由,就該葬在自由之地,黃土累累可要憋悶壞了她。環顧四周,沒有比海棠林邊上那片流水更好的所在了。

於是他們把司徒清抱到水邊。淩郁解開駱英拴在屋後的烏篷船,徐暉將司徒清輕輕平放進船艙。

淩郁道:“她心裏喜歡湖光山色,天高地闊。便讓她漂到太湖去吧。”

徐暉點點頭,仍然舍不得松開握著司徒清的手,他知道,這一松手,就再也見不到小清親切溫柔的臉龐了。直到淩郁輕輕推他手臂,他才狠下心來,猛地抽身出了船艙,一躍跳上岸。

淩郁卻站到船尾,執櫓說:“我把船搖到順流的地方便回來。”

“你卻……怎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