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尋仇(第2/18頁)

“你忘了嗎?我可是會鳧水的。”淩郁勉力展開一個微笑。

徐暉心中迷迷茫茫,眼前的淩郁,自己一伸手便能觸到她衣袖,可是她只一催櫓,頃刻間便會劃至數丈之外。他隱隱擔心她從此也消失不見。

“你可要早些回來呀,我就在這兒等你!”他切切叮囑。

被人牽掛的滋味是這般好。淩郁心頭一熱,喉嚨卻哽住了。

淩郁緩緩搖櫓,向西南方向劃去。徐暉逐漸退成岸邊的一個小黑點,終於融進夜色裏再也分辨不出。水上的月夜靜謐安寧,只有一汨一汨的流水自船頭分開,又在船尾匯合。無遮攔的水面上,月光像發了狂似地,嘩啦嘩啦打在淩郁身上。

淩郁聽得懂月光的語言。那是一種無聲的音樂,時而歡唱,時而低訴,時高時低,時明時暗。今夜是月圓夜,巨大的月亮在水上飛馳,給黑色的流水鋪上一層水銀,簡直要把黑夜都覆蓋。淩郁知道,這是月亮在放聲哭泣,它沒有眼淚,不能哀鳴,唯有把身體大片大片灑向大地。她便追著月亮劃去,整個浸在月光裏。那月光濕漉漉的,她的身體也濕漉漉的。當所有的悲傷和憤怒都不能與人傾訴,她便只有走在寂寞的月光裏,一夜又一夜。

劃過平緩的水面,水流漸漸湍急。淩郁知道,不用她再使力,船就能漂進太湖了。她松開船櫓,躬身走進船艙,跪倒在司徒清面前。

淩郁理順司徒清額上淩亂的碎發,把掛在她嘴角的最後一絲血跡也輕輕擦去。此刻她看起來真像個熟睡的孩子,白瓷似的瓜子臉,烏黑的睫毛,被鮮血浸過了的嘴唇竟然微微向上彎起,仿佛正做著一個甜蜜的夢。淩郁凝視著這張臉,心也漸漸變得柔軟。

淩郁陪著司徒清在水上漂流,一程又一程,而分別的時刻終於到了。她最後一次握緊司徒清的手,把心一橫,折身疾步出了船艙。淩郁抄起平日裏駱英放在船尾的短斧,在船板上劈開一道大裂縫,旋即便有汨汨的水流湧進船板上來。再過得片刻,船身便會沉沒於太湖深處。淩郁深吸一口氣,縱身躍入水中。

淩郁遊出幾丈遠,忍不住回頭張望。載著司徒清的小船隨著流水漂遠去,雖緩慢搖曳,卻義無反顧。淩郁相信這條銀白色的月光水路通向天上,可這畢竟是最後一眼了,與君一別,從此天人永訣。淩郁把頭埋進水中,向林紅館泅去,如此她的眼淚便可以流到水裏去,沒有人會發覺,連無所不知的月亮都不能。

春水溫柔,這溫柔裏頭可又含著清冷。淩郁泡在水裏,寒氣一波一波鉆進她肺腑裏去,她整個人便都舒展開了。她記起師父淩雲說過的話,水從來不紮跟它性情相投之人。而她自己真就仿佛是生長在水中似的,四肢輕輕劃動,自然而然就往前遊進。她好像天生便跟水特別親近,她了解水流韻律,隨著它的節拍上下起伏,輕快自如,如一尾銀魚。

然而遊得久了,身體畢竟疲乏。何況淩郁右肩上受了司徒峙一掌,每一抻動,整條手臂都隱隱作痛。她脖頸上被匕首劃破的傷口還未凝合,一碰到水便重新裂開,火辣辣地疼。遊了一炷香工夫,她的體力漸漸消耗盡,右臂沉得幾乎擡不起來。她覺得累極了,不覺合上眼睛,一動都不想再動,就隨著水波漂到哪兒算哪兒吧。

這時候,她耳畔忽然回響起徐暉的聲音——“你可要早些回來呀,我就在這兒等你!”這呼喚鉆進她的身體,沿著四肢遊走,化作一團力量。她猛地張開眼睛,辨明了方向奮力向前遊去。有一個人在岸上等她,所以不論多麽艱難,她都要遊回去,再和他見上一面。

當淩郁看到岸的時候,她全身都因耗盡體力而不住打戰。徐暉就站在適才船離岸的地方,朝著她的方向張望,如同一座石像。她擠出最後一星力氣,向岸邊遊去。循著水聲,徐暉發現了淩郁微微探出水面的頭顱。他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沖進淺灘,甩開水流對雙腿的裹縛,一步步向她靠攏。

徐暉終於在齊腰深的水面夠到了淩郁的手指,一用力,把她拉進懷裏。淩郁勾住徐暉的脖子,整個人吊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徐暉摟緊她全部濕透的背脊,久久說不出話來。

徐暉把濕淋淋的淩郁抱上岸,升起篝火,讓她烘烤衣裳。淩郁是太累了,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線,仰臉道:“我聽到你喊我,我就使勁遊哇遊,總算遊回來了。”

徐暉又是甜蜜,又是傷心,哽咽著說:“你要是遊不回來,我就造一條船去找你,直到把你找著為止。”

淩郁不答話。徐暉低頭一看,她不知不覺竟已睡熟了,微微蹙著眉心,臉上湖水淚水渾成一片。她蜷縮在他懷裏,竟是小小的,全身心依賴著他。他略一動彈,她在夢裏就伸手抓住他胳膊,似乎生怕他會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