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韶華(第8/9頁)

沐浴在這純凈無瑕的月光中,徐暉情不自禁揚起頭,想讓自己和月光融為一體。他愛月亮生於黑夜卻不隱匿於黑夜的尊嚴,愛她沖破重重帷幕放射光芒的力量。他更愛月光照在淩郁光潔的額頭上,她的臉龐如白玉神像,似乎蘊藏著天地間最珍貴的秘密。

“說書先生講的西施與範大夫泛舟太湖,便是如此吧?”

淩郁歪著頭,眨眨眼睛說:“只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裝了這一整船的朋友。”

這個回答真是妙,徐暉忍不住笑了。同是這千古不變的湖水和月色,他們不但與戀人共賞,還有良朋摯友相伴左右,這不是比當年範蠡和西施更了不起麽?有那麽一刹那,徐暉覺得自己似乎窺見了比他人生理想更高的意境。但那意境太模糊縹緲,驚鴻一瞥般打個閃亮,即又沉入水下隱匿不見。

“噯,進來吃飯嘍!”駱英探出頭來喊。

徐暉回過神來,和淩郁矮身進了船艙。爐火燒得正旺,兩側的小窗都支起來,可以望見太湖月色,卻也不嫌寒冷。一桌菜肴都擺好了,醇香的冬釀酒溫熱了尚未飲,每個人的眼裏已然醉意蕩漾。如此靜謐的太湖,這般柔軟的月光,可以盡情揮霍的年華,讓人如何能夠不深深沉醉?

慕容曠和龍益山先斟滿了酒敬駱英這番盛情款待。駱英托著酒盅,仰頭一飲而盡,臉頰上各簇著一團紅暈,更添幾分嫵媚。

“主人算是略盡了地主之誼,貴客總也要有些答禮吧?”駱英支著頭,調皮地為難他們說。

“主人說得極是。不過客人既不會燒菜,也未及帶上家鄉土產,可真是過意不去。那我只有胡亂彈奏一曲,權且算作答禮吧!”慕容曠從身後琴袋裏取出琴來,轉向淩郁道:“二……二弟,我們很久沒一起合奏了,你可帶了簫來嗎?”

淩郁從腰間抽出洞簫,走到慕容曠身旁。慕容曠望著窗外略一沉吟,左手按弦,右手輕拂,一曲《水調歌頭》便流水般淌了出來。淩郁把簫湊近唇邊,從丹田裏送出一口氣,幽遠的簫音融入了空闊琴聲,正像是湖水上緩緩升起一輪明月。在座幾人都聽得入了迷。

重復上闕曲調的時候,駱英的歌聲緩緩加了進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徐暉他們平日裏常聽駱英哼小曲,歌聲酥軟甜膩,撩人心弦,然而這一曲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卻唱得清越悠遠,蕩氣回腸。駱英唱著曲,仰臉望向窗外,雙臂微微張開,仿佛要展開翅膀飛到月亮上去。坐在對面的高天默默望著她,心口上燙極了。就在這個瞬間,他恍惚撥開重重雲霧,觸到了她的一顆真心。

琴聲、簫聲與歌聲相互交融,化成風匯成水溶成月光。徐暉望著窗外湖面,眼前漸有些模糊,似乎看到明月幻化成一片片白色的光粒落入太湖。這麽快我便醉了麽?徐暉睜大眼睛望出去,那白色光粒竟愈發清晰了。他不禁脫口喊道:“下雪了!”

大家紛紛向窗外眺望,果然見到細小的雪粒在空中飛舞。江南甚少落雪,此刻晶瑩的雪粒細細密密順著月光,從天上旋舞而下,為太湖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織毯。水波起伏,掀起白雪下黑玉般的湖水,仿佛皚皚白雪閃耀在山巒層疊間。而那一輪明月仍掛在天上,慷慨地灑下一波一波銀色月浪。

他們雀躍著奔出船艙,全都喜歡地伸手去摸月光裏的雪粒。慕容曠吞了一大口酒,那溫辣流進肺腑,滾熱了全身。他索性抱琴席地坐在落雪的船板上,撥出一段隨性而作的曲調,和拍唱道:披君貂襜褕,對君白玉壺。雪花酒上滅,頓覺夜寒無。

這是李白在秋浦清溪的一個雪夜與朋友飲酒時所作的五言詩,詩中所寫跟眼前情景十分切近。

大夥都稱好,淩郁卻遲疑著問道:“大哥,這唐詩也是可以入歌的嗎?”

相較於譜曲成歌、在市井流傳的闕詞,絕句律詩一向被看作是文人雅物。慕容曠如此即興而歌的確是不合規矩,因而淩郁有此一問。

慕容曠睨眼道:“那些酸裏酸氣、假道學的詩大概是入不了歌。不過我想李白的千首詩篇就是為了大聲吟唱的。他寫詩的時候,應該是一手握筆管、一手持酒壇,興起處還會抽出長劍,借著酒勁在月光下舞弄一番。”

徐暉不懂得這些個文人規矩,但他喜歡慕容曠歌中的愜意與爽然,遂接口道:“喝酒時寫的詩,當然就要大聲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