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曠(第5/13頁)

淩郁眼見四野秋意初起,便把簫送到唇邊,輕吐一口氣,吹出《秋思》的曲調。慕容曠的琴聲像流水一般,徐徐融了進來。淩郁簫音跌宕淒傷,有如孤鸞之唳鳴,慕容曠琴聲則灑脫奔放,仿若白鶴掠過林梢,連帶著把她的簫聲也送到更高更遠更飛揚的雲端上去。在這片刻時光裏,簫音舒展了筋骨,淩郁身上箍的重重枷鎖仿佛也隨之卸下了。

一曲既終,琴簫余音回蕩,慕容曠已興奮得一躍而起:“你簫吹得真好!是誰教的?”

“沒人教,只是我從小自個兒吹著解悶的。”

“怨不得人家說,音律本來就是靠天生的悟性。我有兩個好朋友,自小就跟我母親學器樂,可總也不成。你並沒師傅教,就能吹得這樣好。咱們頭一回合奏,竟還能合得這麽好,就跟我在腦子裏想過好多次的合奏一個樣。”

跟慕容曠合奏的感覺是這般奇妙,淩郁仍沉浸其中,顧不上言語。十幾年來,每當她想與人傾訴,就自己吹一會兒簫,簫聲便一味往低沉哀怨處去。這次合奏,她的滿腔衷腸終於有人傾聽,不單傾聽,亦作應和,甚而不只應和,直是提攜。那人不許她往下沉,引著她向上升向上飛,直飛上天。透藍的天像一片大水,凝固的仿佛也是流動的,她忽然覺得這世間或許當真有另一種活法。

慕容曠遇到知音,亦頓覺滿心歡喜。他與她談論樂理,暢說詩書,又講起家裏種種。他說他母親精通各種樂器和譜曲,更是做得一手好菜,是家裏的靈魂。“我娘親人長得像個小姑娘,心卻有天和地那麽大。每回我和我爹遇上了想不開的事,她總有法子為我們化解心中煩惱。”慕容曠臉上不由泛起了溫情脈脈。

聽他說得熱切,淩郁心中半是喜歡半是酸澀,低下頭想,若是我媽媽還在,篤定也是這樣好。她恐自己露出哀傷的神情,遂轉口問:“那你可有兄弟姊妹嗎?”

“我有個妹妹,名叫慕容怡……”慕容曠聲音低了下去。

“好名字!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們倆活得心曠神怡,無憂無慮啊。”

“你倒真是明白他們心意。可惜我妹妹卻沒能活得心曠神怡,她……她很小就給人害死了。”

淩郁吃一驚,脫口問道:“那報了仇沒有?”

“我爹早把那惡人給殺了。可有什麽用呢?殺他一千次,我妹妹也活不過來了。”

“至少能手刃仇人哪!”淩郁咬著牙根說:“不單我妹妹,我全家都給人害死了,可我連仇人是誰都不曉得。這是什麽滋味你知道麽?每天都好像有蟲子咬我的心,一邊咬一邊說,連仇都報不了,你真白活了這些年!”

“我也不知道害我妹妹的兇手是誰,我父母不肯說,就是不願我對別人懷有仇恨,存著報仇之心。”

“別人對不起你,怎麽就不該仇恨?你爹自己不也去報仇了嗎?”想起全家的血海深仇,還有那不知名姓的仇人,淩郁渾身一抖,手心裏浸滿冷汗。那積郁了十幾年的仇怨無論如何難以消解,是非對錯,她管不了那麽許多,她只知道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慕容曠並不答她話,背過身去沉默良久。“這些年來,我心底裏一直有一個念頭。我和我妹妹,為什麽活下來的那個人偏偏是我?當年若不是因為我,爹娘便能夠全心全意地照顧妹妹,也許她就不會死,更不會死得那麽慘!”慕容曠喃喃說著。

淩郁墜入無底冰窖。如此疑懼早已長久地盤踞在她腦海中,絞索一樣緊緊勒住她喉嚨。全家人都死了,獨她一人僥幸活下來。她藏在媽媽的羅裙之下,占據了妹妹存活的機會。她苟且偷生,就像一個罪人和叛徒。沒料到慕容曠心底裏竟隱藏著與自己一樣的痛苦。聽他吐露心事,淩郁也忍不住小聲說:“是呀,為什麽活下來的偏偏是我?”

慕容曠回身撞見淩郁滿眼的惶恐悲傷,知她也正憊受煎熬,便說:“都怨我提起這些個陳年舊事。咱們不說這個了。”

淩郁揚臉望向慕容曠,他微微笑著,可負疚與哀傷仍深嵌在瞳孔裏,閃爍發亮。有一種感情把他們的心緊緊相連。從這一刻起,他們在彼此心中都深深地紮下了根。

慕容曠瞅著她半晌不言語,忽揚聲道:“不如……不如咱們就結為兄妹如何?”

淩郁一怔,心想這人武功高強,心思細敏,怎地偏又像嬰孩般單純,對人毫不防備。他與她分明還並不認識呀!她覺得有些好笑,迷惑不解地擡頭看他,正迎上他兩道澄澈目光。她忽然便笑不出來,恍恍只覺得安寧踏實,不由自主就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