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曠

那日淩郁雖刺殺劉勇之成功,但遭遇劉府侍衛圍捕。她寡不敵眾,為避追兵,危急中闖入一處僻靜院落,正撞上劉勇之一直留守閨中的姊姊,也就是徐暉在劉府見到的那位夫人。淩郁本想殺人滅口,偏此時舊傷發作,胸口一陣憋悶竟自昏厥。誰知那夫人並未高聲呼喊,卻把她藏匿房中,幾次敷衍前來盤查的巡邏侍衛,最後還冒險放她逃生。

淩郁懂得夫人臨別時的囑咐,是盼她從殺戮的泥沼中掙脫出來。殺人的對與錯她以前從未在意過,她自小受的教導裏:“殺”這個字是一切紛繁問題最簡單易行的解決方法。誰妨礙了司徒家族,誰妨礙了司徒峙,誰妨礙了她淩郁,只這一個字就可以讓誰徹底消失。

當把尖銳的利器插入敵人胸膛,看著鮮血飛濺出來,淩郁五臟六腑裏會獲得一種隱秘的快感。童年時全家遭滅門屠殺的場面如夢魘般總在眼前飛馳,她唯有橫刀劈向那被時空阻隔的仇人,把他們的形象碾成粉末,方能暫時阻擋身體的戰栗抽搐。她不知道仇家是誰,因此每殺一人,就把對方當作是假想中的仇人,置對方於死地的最後一擊也就因而讓她格外血脈賁張。

在試圖讓司徒清移情別戀的努力落空後,淩郁便也自然而然想到了暗殺這條出路。那日她向徐暉扯了謊,她並不討厭小清,恰恰相反,小清是司徒家族裏與她最相友愛的親人,是寂寥歲月裏她屈指可數的朋友。然而當嫉妒和痛苦像雨後野草般瘋長起來,她對她竟也起了殺念。那夜若不是徐暉趕到,她真的會對小清下手嗎?她真下得了手嗎?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每回念及,淩郁手心裏都浸透了冷汗。她簡直害怕她自己。

嗜血如吸毒,沾染一次便成癮,並不能因一人一事就輕易戒掉。但是那位夫人的慈悲,多多少少打動了淩郁。此刻當她沉浸在光亮亮的愛裏,殺人頭一回成了她生命中毫不相幹的事。

這天徐暉安排好淩郁起居,換了身整潔長袍,說要出去一趟。淩郁問是什麽事,徐暉察看一番門口無人,湊近她耳邊說,這次除了來尋她,司徒峙還另有一項要緊的任務給他,就是進宮送一封信給當今皇上的生母韋太後。

“我同你一起去,宮裏的內應認得我。”淩郁說。

徐暉顧慮她身體尚虛,恐不宜出門,但心裏也願與她時刻相伴,聽她說得不容置疑,便即同意。

淩郁遣徐暉出去,自己關在房裏,一盞茶的功夫還不見動靜。徐暉靠在樓梯窗口眺望臨安的街道和人流,嘴角攢上笑意,心想淩郁畢竟是個女孩子,梳妝打扮起來就忘了時間。忽然“吱呀”一聲門開了,淩郁飄出來,一身白鍛子長衫,頭上系著同樣質地的方巾。徐暉眼前一亮,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心上有種頭回相見的新鮮和欣喜。

淩郁見徐暉瞅著自己發怔,心口一甜,高傲肅穆的頭顱便像飽滿的稻谷般微微垂下,下了幾級樓梯,走到徐暉面前。

“海……”徐暉剛一吐口,樓下傳來木板咯吱咯吱的響動,淩郁馬上用目光制止了他,眼中射出警惕而近乎嚴厲的光芒。徐暉湧上的柔情霎時退卻了,他眼睛飄向地面,換了副恭敬而呆板的口氣說:“淩少爺,我們走吧!”

淩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從徐暉身邊擦過先下樓去。徐暉跟在後面,嘴巴裏澀澀地不是滋味。他忽然驚覺,屋裏是一個世界,屋外是另外一個世界。在外頭這個世界裏,海潮兒仍然是淩少爺,而他,仍然什麽都不是。

他們一下樓,正指揮夥計忙碌的閔老板便即迎上,殷勤探問淩郁身上是否覺得好些。淩郁冷淡地點點頭,有點兒迫不及待似的快步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溫和的清晨,空氣裏含著雨水滲入泥土的芬芳,蕩起薄薄一層秋意。淩郁立在當地長籲口氣,回身瞥見徐暉跟在丈外,臉上肌肉僵著,像個陌生的扈從。她想給他一個歉意的微笑,可微蹙起眉頭,倒像是在責怪他似的。徐暉不知道,此刻淩郁內心裏是如何地沮喪。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去愛,在沒了鎧甲遮擋的世界裏,她惶惶地茫然失措。

淩郁和徐暉默默穿過街巷,來到皇城前。宮門緊閉,只露出金碧輝煌的大殿一角。他們繞到西側腳門,當值侍衛長見過來兩個平民,正要驅趕,一看到淩郁,神色隨即恭謹起來。徐暉從懷裏掏出臨行前司徒峙交給他的令牌,在侍衛長面前晃了晃。侍衛長垂下眼瞼點了個頭,回身一揮手,禁衛軍士整齊地挺身把交錯疊置的長槍拉回到自己身邊,給二人讓出一條路。侍衛長帶路在前,徐暉和淩郁緊隨其後進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