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相比起來,姬野的日子乏味之極,每日都是靜臥不動看著屋頂。小舟公主似乎也是個很不善於說話的人,整日就是抱著膝蓋坐在她自己那間屋子的床鋪上,若有所思地透過窗戶看屋外。於是並沒有什麽人使喚葉瑾,她一般就坐在姬野對面呂歸塵的床鋪上織補衣服。葉瑾的手工很熟練,姬野就看著她的手指拈著針穿進穿出,似乎是想看懂那復雜的針法,可他從來也不說什麽,葉瑾便也不問,兩個人相對著沉默可以持續很長的時間,漸漸地太陽就落山了,軍營裏響起晚間的鐘聲。

  姬野根本沒有機會下地,腳也很幹凈。葉瑾簡單地擦幹凈了,從手巾裏抽出一柄銳利的小刀來,在燭光下刀身上一道光極快地流過,姬野警覺地縮了縮身體。他痛得臉上微微抽搐,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瞪著葉瑾。葉瑾舉起手,動作僵在那裏,把小刀亮在燭火下,讓姬野看清楚。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姬野的身體漸漸解除了戒備的狀態,葉瑾把他的一只腳抱起來放在腿上,用小刀仔細地削去太長的趾甲。姬野低頭看著她持刀的手,利索得像是做針線活的時候。葉瑾怕削到了肉,努力低著頭,就著燭光,一片片的趾甲落在她的裙子上。

  葉瑾削完了一只腳的趾甲,轉而把另一只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做這種活兒,你不覺得委屈?"姬野忽然說話了。

  葉瑾愣了一愣,笑了:"一個逆臣的女兒,又被俘了,還說什麽委屈,伺候長官之前,婢子伺候公主,也都是伺候人。"

  "我可不是公主,也不是什麽長官。"姬野扭過頭去,"我就是個當兵的,這官銜,還是出征前將軍臨陣提的,聽說若是不能建功凱旋,回國了還要降回去的。"

  "這些軍營裏的事情,婢子不懂,不過就是照顧人。長官是病人,總得有人照顧。"葉瑾低頭削著趾甲,還是淡淡地笑,燭光照著她的側臉,臉上細細的絨毛泛起一層光暈,"也不是伺候公主就尊貴些,伺候病人就委屈些,只盼著能夠贖了我父親的罪,我們父女去過平安的生活。"

  她把姬野的腳放回軍被裏,撣了撣裙子上的碎趾甲,把手巾搭在胳膊上,端起水盆要出去,在門邊回頭看了看姬野:"而且我這個年紀,說句不尊重的話,看長官還是孩子。"

  姬野一皺眉,似乎就要發作,表情卻僵住了,一股無明的火沒有燒起來。葉瑾沒有看他,低頭出去了。屋子裏只剩姬野一人,他呆呆地躺在那裏,看著屋頂,過了很久,才緩緩閉上了眼睛。

  葉瑾端著水盆,走到兵舍門口,開了門,把水盆放在外面,再退回來關門。她是個囚犯,夜裏不能跨出這個兵舍一步,為了這個,她入夜連水都不喝,怕的就是起夜。

  屋子裏只有葉瑾手上的一盞油燈照亮,她輕輕地吹滅了,靠在門背上悠悠地喘了一口氣,很長很長,似乎想把整整一天的疲憊都喘出來。萬籟俱寂,聽不見什麽人聲,星月之光從窗戶裏投進來,她左邊的屋子裏睡著清寂如玉石的小公主,右邊的屋子裏是兩個少年軍官,如今這些人都睡下了,她便不用再小心等候著伺候任何人,這時候她一個人呆著,不是婢子也不是囚犯。

  她慢慢蹲了下來,看著滿地的月光出神。她緩緩地把雙手伸向地上,伸進了月光裏,像是要掬起一捧水那樣。她的雙手在月下瑩然生輝,虎口和指肚的繭子也暴露了出來。呂歸塵和姬野從未注意過葉瑾的手心,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從不把雙手攤開在別人的目光下。

  黑影投在葉瑾身上,月光被擋住。

  葉瑾忽地起身,快得如電!

  她看見了窗外的人影。那裏忽然多了一個漆黑的影子,那個人被籠罩在厚重的黑色大氅裏,以風帽遮住了整張臉。唯一能看見的是那人的眼睛,他的眼睛實在太亮了,就像是黑暗中飄動的兩點燭火似的,火焰裏的兩顆瞳子隱隱約約泛著金紅色,像是金屬被燒熔之後的顏色。

  葉瑾不敢動,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數百斤的重物壓住了,被死死地壓在門上,絲毫不能動彈。她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緩慢地冷卻,從指尖開始,冷得像是要結冰那樣。

  他們這樣隔著一面墻,透過一扇窗對視。許久,屋外的人舉起手,把一個布包扔進了兵舍裏。

  葉瑾覺得身上的那股巨大壓力忽然消失了,她撲出去接住了布包,以免它落地發出響聲。她再次擡頭的時候,那個黑色的人影已經消失。